(譯文:
如今我們已經年老力衰,
再也不見當年的風采;
曆曆往事如煙;
歲月如霜、命運多蹇,
常使英雄心寒氣短,
但豪情不減,
将不懈努力、求索、決不屈服。)
呐喊與咒罵一聲高過一聲,碎石、泥土和雜物雨點般地從人們揮舞的手掌中落在他身上。她大叫:“住手、住手——”可一塊石頭精準地砸中他的眼鏡,鏡片應聲碎裂,碎片在他眼上的舊傷疤處又劃開了一道新的傷口。血流下來,遮住了他的一隻眼睛,但他卻好像看到了她,在洶湧的人潮一擁而上、徹底将他淹沒之前,她看見他對她笑了,很輕,但十分堅決地向她搖了搖頭。
雨愈下愈大。
人群散去了,這世界終于隻剩下他和她。
數不清結束了第多少輪的急救,她終于停住,茫然地注視着他。他仍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沒完全睡去,眼睑下留着一條縫隙,隐約露出的半片眼珠渾濁灰白。他的嘴唇變得粗糙而僵硬,她吹進去的氣息快速地湧入又快速地流逝,不能再使他的胸口重新起伏。她不知道自己維持着按壓的動作重複了多少回,但那片胸腔确實肉眼可見地塌陷了下去,或許是她方才瘋了似的,以至于弄斷了幾根肋骨,又或許是真有什麼可稱之為靈魂的東西,此刻已悄悄從他身體裡溜走了。
她俯下去,親吻他的眼睛,輕輕抱住他的頭頸。雪水順着她的頭發和臉頰滑落,使她不能判斷自己究竟有沒有流淚。
她小聲對他說:“我們回家,好不好?”
雪水打濕她的頭發、遮住她的雙眼,城市的街巷在無邊的霧霭中悄然遠去。她的肩上纏繞着一條陳舊的布繩,雙手緊緊攥着一雙木質的握把,拖拽着浸透雪水的平闆車,一步一步艱難地行進。她怕他冷,所以将身上的外衣全都脫下來裹緊了他,不時和他說話,斷斷續續地講述自己從幾十年後看到的過往。街道和她的心一樣空落落的,沒有屋舍、沒有行人、沒有來路和前方,隻有肩上的繩子要勒進她的皮肉、握把中的木刺要紮穿她的掌骨。她緩緩地走着,一步一步地挪動,平闆車吱吱嘎嘎地回應着她的步伐。她喃喃地重複:“回家、回家。”
城市的另一頭,宋希濂神色匆忙,幾乎撞開了四合院的大門。妻子和鄰居們緊張地将室内的窗簾掀開一條縫隙,打量着他與他身後的動靜。小院四周仍貼有各種大小布告,隻好在沒有人和他一起回來。他三步并作兩步沖進院内最深處,用一雙拳頭咣咣擂響了杜家的房門,而後雙手扶膝,上氣不接下氣地對出來應門的杜聿明和曹秀清說:“建楚出事了。”
多年以後,杜聿明仍清晰地記得那個場景。
這天的天氣本就古怪,時候已近年底了,外頭卻電閃雷鳴地下着雨夾雪,還混有大小不一的冰雹。他和曹秀清從東向西趕,一路不知道磕磕碰碰了多少回,走進公寓樓時已沾了一頭一身的泥水。廖家的房間沒有上鎖,屋裡有細微的聲音傳來,似乎是有人在哼唱着什麼。他推開虛掩着的房門,踏着一地的狼藉走向卧室,看見廖耀湘躺在那裡,阮靜秋伏在他身上抱着他,兩個人從頭到腳覆滿了冰碴和霜花。她沒有注意到呆立在門口的這兩夫婦,仍像在暖着她的丈夫那樣,伸開手臂摟着他的身軀,耳朵貼近他的胸膛,哼唱着不知名的歌曲。
曹秀清淚流滿面,上前幾步,用自己的外衣裹住她的肩。她這才猛然震動了一下,随即尖聲叫道:“誰?誰?不許動他!不許動他——”
随後的事情都由杜家夫婦包辦,盡管也并沒有什麼确切的事可做——沒有葬禮、沒有告别儀式,沒有前來悼念慰問的同事和親友,他們倆隻是協助聯絡并陪同阮靜秋完成了火化的流程,最後将那隻裝有骨灰的白瓷小罐交到了她手中。除一開始她激烈地掙紮反抗了一番,無論如何也不準外人觸碰廖耀湘的遺體,之後她就安安靜靜地沉默不語,甚至在看着爐火熊熊燃燒的時候也沒有流一滴眼淚。
後事暫且處理完,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早了。阮靜秋仍一動不動地坐在屋裡,緊緊地把骨灰罐抱在懷中。杜聿明和曹秀清商量,他倆一個要回一趟四合院将消息告知大家,并捎一些收拾換洗的東西過來,另一個得寸步不離地守在阮靜秋身邊。後一件任務自然是曹秀清來做,她先是燒了些熱水放在她手邊,又摟住她輕輕勸哄着:“小秋,還是睡一會兒吧。睡一覺醒過來,一切都會好的。”
出乎她的意料,一整天都沉默不語的阮靜秋此時竟然擡起了頭,對她說:“好。”
兩個人肩并着肩在小床上躺下。曹秀清奔波忙碌了一天一夜,不多時便沉沉睡去了,阮靜秋閉着眼睛,過了會兒又睜開,輕輕起身,重新将骨灰罐抱進懷裡。
雪還在下着,積雪已沒過了腳踝。
阮靜秋踏着積雪慢慢地走着。
她仍在哼着歌,來自于數十年後的一支香港樂隊。時隔太久,她已經記不清歌詞了,隻模糊地哼着曲調,偶爾夾雜一兩句話語。這場相遇是緣是情是童真,還是意外?分離之後有日有夜有幻想,可是無法等待。
北海公園的湖面上結着薄冰,積雪壓彎了老樹光秃秃的枝幹。她下意識地抱緊懷中小小的瓷罐,她知道這是她所擁有的一切。雲散了,天邊有熹微的晨光,她的呼吸化作雪白的霧氣。她又想起了一句歌詞,于是哼唱着,像是訴說又像是祈願,盼望别去後能和你在遠方相聚。身後遠遠傳來呼喊,她沒有停留,一步一步,決然地向更深處走去,水漸漸淹沒她的脖頸、口鼻、頭頂。冰面下的湖水此刻似乎是暖的,她安靜地浸沒在溫暖的水中,好像那是他的懷抱,在為她指引着方向。
是你嗎?她笑起來,無聲地呼喚道:“湘哥,我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