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小半瓶酒精放在她的辦公桌上,說道:“你今早走得急,落下了東西。”
阮靜秋應了一聲,仍張望着外面,問他:“你見到建楚了嗎?他怎麼沒有來?”
杜聿明也順着她的目光向外張望——他來的時候,确實曾見一個酷似廖耀湘的身影背向着他、面向着牆根,懷裡抱着臉盆、兩眼盯着枯草,正老僧入定般沉默着伫立。鑒于他臉上的那副黑框眼鏡看起來有些陌生,且管理所不允許戰犯們随意交談,他隻是遠遠走過,沒有去和他打招呼。見阮靜秋神情焦灼,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微笑着點點頭說:“我去叫他。”
廖耀湘注視着角落裡的枯草。
這年他将滿五十歲了,無論從哪種層面來說,都已喪失了不與這裡的管理人員友好合作的可能性。但他又不能夠像鄭庭笈那樣利落地抛下面子,于是以他在佳木斯煎熬的這幾年經曆來看,這所謂的健康體檢必然将會是另一種精神上的折磨,必然要他剝光了衣服,像個水煮蛋那樣難堪地忍受一群陌生人的審視和評判。與過去幾年的每個日夜一樣,他沒法不順從、不接納這些難堪和痛苦的時刻,因此他站在了隊伍末尾,盼着這樣的時刻來得稍晚一些,圍觀審視他的目光能夠略少一點。
枯草不會在一月的北京生出新芽,但有個溫暖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旋即愣住了片刻——盡管曾從阮靜秋口中聽到過杜聿明尚在人世的消息,但一别七年多後忽然再相見,使他幾乎将驚訝寫在了臉上。杜聿明嚴格遵守管理所的條令,沒有向他說什麼話,隻是點一點頭,指向醫務室的大門。
廖耀湘隻好也點一點頭。他慢吞吞地挪進那間大門,而後走進左手邊的觀察室,再穿越一扇小門,來到最深處的那間中醫診療室。屋裡似乎沒有人,他又走了幾步,左右環顧,喊了一聲“報告”。
與這聲“報告”同時響起的,是屋門在他背後鎖上的“咔哒”聲。戰犯管理所不應當存在遭人偷襲的可能性,但他軍人的本能促使他立刻對此做出應變,迅速地轉過身并以一個擒拿的動作制服了對方。
偷襲者發出“啊”的一聲痛叫,又哀哀地說了聲:“疼!”
廖耀湘急忙松開手。他沒可能不認得這個聲音,在過去四年的每個白天每個夜晚,他不知有多少次一遍一遍讀着她的來信,想象着她的聲音就在耳旁。若說是人類求生的本能在這四年裡做出了二至三成的貢獻,她的來信與臨别時的話語則如同定海神針,牢牢守住了他心裡的一絲希望、一絲堅持,沒有輸給北國的苦寒和冰雪。阮靜秋直起身看着他,一邊甩着胳膊,一邊委屈地吸着氣,眼睛微微紅着:“你怎麼才來?”
廖耀湘撲上去,手臂環抱住她的腰肢,幾乎将她一下子舉了起來。“天呐,”他語不成句,又如此舉着她轉了一個圈,瞪着眼睛叫道,“天呐!”
阮靜秋也叫了一聲“天呐”,含義無疑是驚吓和着急,同時使勁兒拍他的手臂:“快放我下來,當心閃了腰!”
他依言放下她,但兩隻手仍緊緊摟在她腰間。阮靜秋仔仔細細地看了他片刻,忽然猛跳起來,直撲進他的懷抱。
“湘哥、湘哥,”她哭着喚道,“你不知道我多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