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原本已低頭在看另一份文件了,聽見她忽然說話,又擡起頭來,略顯茫然地先看了她一眼,然後又看看桌上的藥瓶。阮靜秋隻覺得臉都要燒熟了,後半句話的音量明顯低了下去:“我先前和陳副官說起了的。”
“噢,他是說過,”他仍有些懵懵然地,“你身上還帶着這個?”
阮靜秋幾乎要被他正中紅心的話語給問倒了。這次,她的口齒沒有配合腦筋一齊高速運轉,使得它尴尬地磕絆了兩下,才找到一句可以應對的話,搪塞道:“剛才……想到要出遠門,就順手裝上了。”
他沒有再追問,點點頭道:“你有心了。”
火車到達長春時晌午剛過,随行的各位軍官大多都在車上用了飯,阮靜秋仍為方才的那場對話而無端地感到懊喪與郁悶,勉強吃了幾口飯,也覺食不知味,下火車時腦袋昏昏沉沉的。她從沒有來過長春,同為東北的大城市之一,這裡好像和沈陽有些相似,但又有諸多不同之處。乘車經過街道時,偶爾能看到牆上有些粉刷過的痕迹,大概是為了遮擋此前塗在上面的一些字句。
鄭洞國則早就在等着車隊的到來,聽說阮靜秋被抓了壯丁來做他的臨時健康顧問,他爽朗地笑了一陣,反問她杜聿明的身體情況如何。她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跟他說得太具體的好,但着重提到,吃藥這件事在他那裡排不上号,别說醫生,就連副官也為此十分頭疼。
他聽了,重重地“唉”一聲,用一隻拳頭捶了捶另隻手的手掌,說道:“就知道是這樣,我去說他。”
晚上自然是要有接風宴的,這也是個常見的社交場合,談生意、談軍事、談政治,乃至談戀愛都有可能在一場宴會的觥籌交錯裡完成。阮靜秋也被要求出席,但她既沒有準備合适的衣服,也實在沒有社交的興趣,就和以前應付此類場合的方式一樣,自己溜出人群找個座位,借着頭頂上紅紅黃黃的燈光勉強閱讀那份要修改的文件。杜聿明和鄭洞國等幾位大員在遠處,總是一群人過來輪番敬酒後,又立刻烏泱泱地圍過來了另一群人。期間,鄭洞國大概向杜聿明說起了她對他吃藥情況的狀告,兩個人不約而同,轉過頭往她這裡看了一眼。神情當然不算嚴肅,甚至還都是笑眯眯的模樣,她卻被他倆看得發毛,隻好讪笑着撓了撓頭,躲去了另一個角落裡。
回到沈陽當天,阮靜秋就聽張主任說,杜夫人曹秀清帶着杜家幾位公子小姐從南京搬來了沈陽,往後杜長官不住在司令部,日常保健轉由醫院派來的醫生們負責,司令部的軍醫們如無必要,暫時不用去公館打擾。東北的戰事近來似乎不再像前陣子那麼激烈,除了聽聞鄭洞國仍在熱河一線督戰以外,其他城市都暫且平靜下來;新六軍那裡也沒有更新的動向。局勢穩定,把家眷接到身邊也是理所應當,在亂世中不得不長久地跟親人分别,隻是升鬥小民們無可奈何的常态。繼而他又擺出些神秘兮兮的表情,先是問她的年歲,又問她有沒有看中的對象,或者家裡安排的婚約。他說這話的表情和現代人可謂是一模一樣,阮靜秋如是心想,假如父母親帶着這樣的表情問起這些,那無疑是要催她結婚,外人問起這些,則必然是要開口說媒。她不好在他面前扯謊說“有”,但也實在不想因為回答了“無”而由着他亂拉紅線,索性說自己有了意中人,打算擇日表白。
在這個時候,就連她自己也還沒有想明白,某種程度上來說,這話确實不完全算是一句假話。但張主任卻好像對此胸有成竹,邊撫掌大樂,邊說他已經明白了,這事一定能成。
阮靜秋隻當他多半是家中有個不成器的兒子要介紹,更懶得與忽然熱衷起當月老的中年男性糾纏,就沒再和他深談下去。她繼續按部就班地幹活,修改後的材料由陳副官轉交到杜公館後,再沒有回音傳來,大概沒有什麼返工的必要,杜聿明也就不必再特意找她談話了。
起初,她還時常在早晨鬧笑話,例如人都已經暈頭轉向地抱着藥箱跑到了辦公室門前,才在衛士們莫名其妙的注視中想起他已經搬回了家。後來,材料的事也告一段落之後,她總算不用忍受熬夜又早起的痛苦,但夜晚入睡又變得有些困難,即使躺在床上也忍不住走神或發呆,一晃眼一整晚就過了一半。東北的夏天又過得格外的快,單衣還沒穿上多久,晨起和入夜後的風就變得涼了許多。在她意識到秋天已經到來的時候,家裡的回信終于寄到了沈陽。可是,随信捎來的并不是能夠治愈痨病的藥方,而是祖父病重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