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平面上,這些金發碧眼的士兵與坐騎們也被她突如其來的戰術穿插給吓了個夠嗆,隊伍裡呼喝驚叫亂作一團。張秋剛躲過一對馬蹄,迎面又來一條馬尾,往左也是馬往右也是馬,一時間進退維谷、滑倒在地。這可真要命,她驚恐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一條馬腿,心想,難道我沒有淹死在這裡,卻要被馬踢死在街頭嗎?
正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她的耳邊忽然傳來聲音:“抓住我!”
在遍布着陌生面孔的異國街頭,這句中國話簡直如同天神降臨一般偉大。她循着那聲音擡頭望去,一名年輕的軍官正向她伸出了手。他逆着夕陽的光線,她看不清他究竟長什麼模樣,但毫不遲疑地将手伸向了他。他握緊她的手,輕而易舉地将她拉上了馬背,被她攪亂的騎兵隊伍這才恢複了正常行進。他座下那匹白馬顯然為額外的負重很不滿意,忿忿地打了幾個響鼻;她則瞪着那張臉瞧了又瞧,對方的模樣似乎有點眼熟,臉頰瘦削而略長,與其他的騎兵一樣穿着呢子大衣并佩戴軍帽,一雙黑色的眼睛正透過一副金絲邊眼鏡,忐忑又困惑地看着她。
“你是中國人嗎?”他問,話語夾雜着湖南口音,“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你的家人在哪兒?”
張秋正思索着到底怎麼回答這個問題以及他為什麼看起來這麼眼熟,腦海裡忽然彈出一張照片,是她在近代史課上曾經見過的、某位國軍抗日名将兼功德林優秀學員的形象。除卻顯然比照片更加年輕,她此刻所見的眉眼、臉型、甚至那副金絲邊眼鏡都和照片上的人沒有兩樣。這事太怪了,入土已經半個世紀的人現在風華正茂地出現在她面前,這莫非就是網絡小說熱梗之一——穿越!
作為醫生,她一貫很冷靜理性并相信物質規律,當規律被打破,她的大腦也一并宕機了。震驚之下,她脫口叫出了寫在那張黑白照片底下的人名:“廖耀湘!”
對方瞪大了眼睛,顯然腦袋也宕機了:“你認識我?”
張秋又脫口而出:“認識的!你是——”
你是——誰?
這疑問讓她瞬間失語了,周圍的景物同時煙消雲散,沒有了騎兵的隊伍、沒有了追趕的□□、沒有了青石的拱橋和河畔的洋房。她和他身處一大片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她什麼也想不起、什麼也說不出,眼前快速地掠過濃重的迷霧、瘋長的藤蔓與皚皚的白雪,又像是被那些東西死死扼住了咽喉。他近在咫尺,卻無動于衷,她于是掙紮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像方才那樣努力将自己的手伸向他。
黑暗變成密不透風的繭,在某一瞬将他裹挾住了。它們帶走了他心愛的白馬、剝去了他身上齊整的軍帽與軍裝,使他轉瞬間老去,變得形銷骨立、如同枯槁。即便如此,它們仍舊不肯罷休,又束縛着他、拉扯着他、推搡着他,使他們之間離得越來越遠。
“小秋。”在消失前的最後一刻,他終于這樣喚道。他頭頂的棉帽還沒來得及補好,身上的外衣染了鮮血與髒污,眼鏡幾乎全碎了,隻剩半片玻璃在金絲鏡框上搖搖欲墜。老去的将軍望着她,和已經重複了無數次的最後告别一樣,帶着寬容的、釋然的、溫柔的笑容,向她點了點頭:“我走了。”
她站在那裡,眼看着黑暗帶他又一次遠去。她怎麼會在這兒?她本應在返鄉疾馳的路上,或是忙碌的病房之間,或是狹小的宿舍與書堆裡。黑暗随即變成了深不見底的水,水帶來了巴黎、武漢、湘潭、全州、昆侖關、滇西、緬甸、印度、東北、北京的記憶,帶着所有一次又一次經曆又被遺忘的相遇、眼淚與别離,層層疊疊地湧向她。她掙紮、遊動,在窒息前的最後一刻,她想起了那個人是誰,想起了和他有關的一切。
眼淚湧出她的眼眶。在無聲的水中,她聽見自己嚎啕着呼喚:
“建楚——建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