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熏回去找到那個帶着孩子的女人時，對方并沒有被她的樣子吓到，甚至還反複确認了熏沒事，這才松了口氣。

在得知追殺她的食人鬼已經死掉後，女人的表情有一瞬難以描述地複雜，而後終于放松般地流下眼淚。

将對方從樹上抱下來後，熏才發現原來對方視力不太好，今晚又是個陰天，月光黯淡，她估計沒看清她現在的樣子。

熏心底有些感歎，也虧這人能在大晚上帶着個孩子在樹林裡逃跑。

女人說自己叫作琴葉，懷中的孩子叫作伊之助，這個比熏小上不少的女人——或者說是少女——是這個孩子的母親。

雖然已經見慣了這種情況，但在面對自訴自己是為了逃離向自己施以暴力的丈夫與婆婆才誤入了那隻食人鬼所在的極樂教時，熏還是沉默了。

三人在林中生了火，斑背對着她們坐在不遠處，懷中抱着琴葉的孩子。

擁有和母親一緻翠綠雙眸的孩子躺在襁褓中，完全不知道自己與母親經曆了什麼樣的危機，天真地看着有些僵硬地抱着自己的男人，輕輕咿呀出聲。

熏和琴葉坐在火堆邊上，她借用了斑的刀，勉強用火給刀消毒，裁開琴葉身上與傷口粘連的衣服，給琴葉處理傷口。

做這些的時候，熏難免會想起當初送刀時想的就是短刀的用途比較多，沒想到現在真的用上了。

隻是用刀的卻是自己，世事當真不可捉摸。

熏給琴葉處理傷口時，這個連自己都還沒長大的女孩子柔順地垂着頭，忍着痛任由熏為自己包紮傷口。

“勉強把傷口包紮好了。”熏撕下自己穿在裡面的幹淨衣服的布料給琴葉包紮。

因為要參加宴席，今天她特意換了身新衣，沒想到新衣會在這裡派上用場。她又解下千手制式的外褂搭上琴葉的身體禦寒：“我身上沒有藥，還是要盡快去有醫生的地方，你熟悉附近嗎？”

琴葉搖搖頭，又點頭。

女孩子抱住自己的膝蓋，微微顫抖着：“這裡離教中不遠，附近應該有一個村子，但是我沒找到。”

熏愣了一下，意識到琴葉在哭，突然有些懊惱。

忍者當久了，把受傷疼痛都當作平常事來看待。

她有些無措，想拍拍女孩的背安慰她，但是又顧忌到琴葉的傷口，最後坐到琴葉身邊輕輕揉了揉琴葉的頭發：“還在痛嗎？抱歉，我剛才沒注意力道。”

不然趁她睡着用醫療忍術幫她把傷治好吧。

熏想。

琴葉聞言狠狠搖了搖腦袋：“和您沒有關系……我隻是，很想哭。

“教主他……一開始，真的很溫柔……”

熏的動作似乎打開了什麼開關，琴葉撲到熏的懷中，啜泣着訴說自己糾結而痛苦的内心。

她告訴熏她在極樂教的生活：同伴們友善，教主也很溫柔，還會誇贊她的歌聲，也會告訴琴葉不用再擔心過去那些痛苦的事了。極樂教救了琴葉，讓琴葉品嘗到了幸福的味道，她也真的認為教主會引領着信徒們獲得永恒的幸福。

但當她撞見教主吃人時，一切都不同了。淨土成為了地獄，拯救她的人也成為了惡鬼，對她友善、會與她說笑的同伴變成了救命恩人嘴中還在蠕動的肉，掙紮着說“救救我”。

美夢變成噩夢，隻在一瞬間。

教主說這樣會讓她的同伴們與他永恒地在一起，教主又說不會吃掉她……這不就矛盾了嗎？他其實知道人死掉就什麼都不存在了。一切隻是惡鬼豢養食物的借口罷了，她怎麼敢相信食人鬼的話呢？

“我好像總是做錯事，每一次都做錯了。”琴葉痛苦地說。

嫁給了錯誤的人，于是人生變得無比糟糕，眼睛也瞎掉了一隻。

逃跑時選錯了地方，錯信了食人鬼迷惑人心的言語，帶着伊之助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地獄。

“而且，就算是……就算知道教主是惡鬼，但是我總會想起是教主救了當初的我……在知道他死了的時候，我既松了口氣，卻又忍不住傷心……我真是個愚蠢的人，明明隻用慶幸就好了。”

熏僵硬地被琴葉抱着，她的指尖尖銳，稍不注意就會劃傷對方。

一時之間，作為忍者的她和斑似乎都被這對普通的母子控制住了，不敢輕易動彈。

她試探性地避開指甲的部分，用指腹與掌心去接觸琴葉，眼神憐惜：“和愚不愚蠢沒有關系，因為……你也還是個孩子嘛，就算犯錯，也是很正常的。我在你這個年齡的時候，也總犯錯，還闖下了大禍，就算是現在，這樣的情況也沒有好轉。”

違反規定與外族人交心談戀愛、欺騙雇主瞞天過海、喝了點酒就跑去不久前還是敵人的對家族長的房間胡鬧……全是不能被發現的秘密。

“更何況，那隻鬼愛用言語挑動人的情緒，不是你的錯，是他太狡猾了，”熏說，“他死前都還在引誘我們。那是沒有把人類放在眼裡随心所欲的生物，死亡對他沒有任何意義。他是沒有心的鬼，雖然救了你，但也随時能夠吃掉你，一切都隻是憑他的喜好來。”

即便隻有短暫的接觸，熏也發現了，童磨不将生死放在心上。如果一開始能以他不會被輕易殺死作為解釋的理由，那麼他死前的表現就很令人深思了。

——隻有那麼偶然一瞬的詫異，好像是沒料到自己的死亡，但卻對即将來臨的死亡沒有任何反應——無論是恐懼，還是擔憂、後悔，或者是憤恨。

他接受這一切接受得快得不行，而後便顯出一種不同于麻木的空洞來。

死亡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即使是他自己的死亡。

“嫁給了暴力的丈夫也不是你的錯。他是個人渣，就算是别人他也會這麼做，錯的是他不是你，而他也已經死了。”

不幸的事發生後，受害者卻容易将痛苦的源頭歸結在自己身上，可這也太不公平——明明錯的是别人，該受到唾棄懲罰的也是别人，為什麼受害者卻會更痛苦呢？

琴葉在熏的懷中放聲痛哭：“我真的不想再錯下去了。”

而熏也不斷地告訴她，錯的并不是她。

“睡吧，睡吧，明天早上又是新的一天，那些擾亂你人和鬼也都不再了。”等到女孩子哭累了沉沉在熏的懷中睡去，熏才慢慢将琴葉挪到火堆邊躺好，騰出餘裕去看了眼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