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太子登基,滿朝文武都老老實實地在皇宮三跪九叩行大禮。
蕭照有一瞬是想跪的,也想在文德殿高呼一聲“臣蕭照叩見陛下,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可他是個外族人,去不了登基大典。
于是乎這日,他和阿勒齊雇了輛騾車,打算在京都閑逛一番。
車夫似乎是格外高興:“二位公子,今日太子登基,普天同慶,一趟車每十裡地便宜六文錢。”
蕭照打量着車夫,見他上身穿着破舊小褂,腳下踩着一雙舊草鞋,整個人在寒風中凍得發紅發紫。
“太子登基,和我們這些老百姓又有何幹?他做他的九五至尊,咱們這些尋常人家還不照樣吃不飽,穿不暖?”蕭照故意問道。
車夫擺擺手:“非也非也,太子登基,以後咱大淵朝的氣候可就要變天了,小兄弟,你就等着看吧,以後的日子有盼頭了。”
蕭照輕蔑一笑:“你怎麼就能擔保這以後的日子是越變越好呢?萬一太子也如先帝一般,刻薄寡恩,窮奢極欲,又該當如何呢?”
“那不能夠,我估摸着等我孫子的孫子能拉車時,咱大淵朝都出不了一個像先帝那般的皇子。”車夫撇了撇嘴,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阿勒齊強忍住笑意,想起了江湖上的兄弟跟他聊過一個民間順口溜
“甯教契羌燒殺,不要陛下用民,北寇隻要咱地,陛下要咱骨頭渣。
打仗要咱命,種地要咱皇糧,過日子要咱上供,裡裡外外吃肉不吐骨頭。
流血砍頭是留給咱老百姓的,讀書做官是要留給文人的,升官發财是要留給世家的,朝廷照顧是要留給鄉紳大戶的。
外有千古強敵,家有千古一帝,咱大淵老百姓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報”!
上輩子奸淫擄掠,這輩子做大淵人,下輩子當王八羔子,一輩比一輩強……”
車夫環顧四周,突然壓低聲音,在蕭照和阿勒齊耳邊耳語:“我瞅着咱新帝不是多精明的人,時不時還有幾份傻氣,肯定是個明君。”
蕭照眉頭緊鎖,難以理解。
他方才說誰不精?誰傻?是他瞎了還是我聾了?
許是新帝即位,百姓許久未領略到帝王雷霆之怒,車夫的膽子格外大。
他悄悄說:“以前先帝龍體安康時,田租兩年一漲,皇糧一年比一年交得多。”
“可自打先帝遇刺,太子監國以來,田租納貢不僅沒漲,朝廷居然還時不時給咱莊稼戶發幾尺布過冬,鹽巴和酒也貶了。”
“不止如此,你且看啊,今日這登基大典也沒怎麼大操大辦,到現在也沒聽到街上有啥敲鑼打鼓的。”
“這要是換做以前的皇上,那是想都不敢想,遠的不說,就說先帝吧,太精了,精得都快成精了。”
“可是新帝一點都不精,也不貪,更不玩權,從太子開始就當得沒滋沒味的,如今這天子也當得像小媳婦似的。”
蕭照嘲笑道:“燕雀安知鴻鹄之志。”
“放屁,我就問你,你要是當朝天子,你能忍住不辦排場,你能忍住不酒肉池林,你能忍住不大興土木,不給自己蓋個避暑山莊,不給自己挖個大冰窖存點涼酒。”
蕭照仔細思慮了半天,發現自己連一條都做不到,一時間啞口無言。
車夫哈哈大笑了起來,“小兄弟,你是忍不住的,别說你了,哪朝哪代的皇帝都沒忍得住。”
“所以啊,新帝他不是一般人啊,他是傻的,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還講究什麼三綱五常,為君之道,這天下,又沒有啥人敢管他了,還不是他想幹啥就幹啥。”
車夫一連串說了好多,上到大淵開國皇帝,下到世家百姓,一路上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揮鞭趕車,可算是過足了嘴瘾。
蕭照靜靜聽着,不附和,心中如死水微瀾。
那個人,決心仁義治天下,視兵卒為子弟,愛百姓如手足,殊不知背地裡正被這些子弟和手足取笑,當成了冤大頭。
君視民如草芥,民視君為寇仇。
君視民如手足,民視君為愚夫。
那個人,嘔心瀝血,憂國憂民,最後也隻會是那群冰冷的,愚昧的,不可測的百姓心中的,一個微末漣漪。
良久,蕭照感慨道:“沒錯,他确實是個傻人。”
阿勒齊在一旁靜靜聽着不說話,心道:這倆真傻子,天天就愛叨叨别人是傻子。
直到騾車走到街角處,正欲轉彎,車夫才後知後覺道:“瞧我,被新帝登基大事給沖昏了頭,都忘了問二位公子這是要去哪啊?”
“就在京都,一條街一條街,一個巷子一個巷子地繞,一直走到天黑宵禁,走到哪算到哪。”蕭照答道。
“公子,這是何意?”輪到車夫聽不懂人話了。
“想在京都變天之前将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再好好地看一看。”
車夫不再問什麼,揮鞭趕騾,彷佛生怕蕭照清醒過來反悔了,錯失了這筆大買賣。
阿勒齊補充道:“說好的每十裡地便宜六文。”
“錯不了,二位公子坐穩了,走起。”
約莫走了三四個時辰,拉車的騾子怎麼也不肯往前走了,任車夫扯着嗓子叫罵,哪怕接連猛抽了三個鞭子,那騾子依舊紋絲不動。
看着騾子耷拉着耳朵,阿勒齊不由得想起被樓太傅和蕭照逼着讀書的日子,酸酸道:
“騾子拉車拉累了它就會自己停下來歇息歇息,人讀書讀累了倒是會沏壺熱茶醒醒神,然後繼續幹。”
騾車停留的地方正是京都第一窮巷——九龍巷。
車夫感歎道:“蠢騾,咋非停在這了?站起來,再往前走一盞茶的功夫不就到天街了,那裡啥都有,能喝飽水,吃足草料,你咋就愛卧在這臭烘烘的地方。”
天街——京都最為繁華的一條街。
蕭照今日方知,天街和九龍巷就隔了一條街。
“天意,天意。”他脫口而出。
這裡馬糞遍地,沿街零散分布着用木闆、破布條和瓦片搭建起的簡易棚屋。
落魄文人,官府逃犯,妓女,雞鳴狗盜之輩,要飯的,雜耍的,得病要死的……幾乎都住在這裡。
若是日後有一人,能将這些人有意無意地籠絡起來,有形無形地利用起來,那這天下,就是他的了。
蕭照正擔憂着,忽見阿勒齊跳下了車。
蕭照怕阿勒齊流連煙花之地,跟着這群人染上了什麼不好的毛病,趕緊叫住他。
“世子,您誤會了,别看這九龍巷臭氣熏天,又髒又亂,可這條巷子裡賣的菜是全京都最便宜的。”
“世子,反正咱都雇騾車了,我尋思着,這次多買點米和面,再割十幾斤肉,買上十幾斤菜瓜,帶回學宮大家一起吃,能省不少銀子呢!”
蕭照兩眼一黑,餘光瞥見街角光着膀子邊唱曲邊喝酒的老漢,甚至還有睡在爛菜葉堆的老頭,欲言又止。
他想起自己平日三天兩頭地腹瀉,突然間細思極恐。
“阿勒齊,你平時該不會是從這種髒地方買菜給我們大家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