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前一後,始終隔着半丈距離。
山巅積雪漸遠,夾道的草木越發葳蕤,不過半個時辰,他們從山腰走到山腳,亦從深秋步入陽春。
從洛東城回折雨洞天時,他二人皆待在諸葛悟的袖子裡,并未瞧見沿途風光。
直到此時,裴響才見到霁青山下的景象,是一片繁華不輸洛東的城鎮。雖無裴家栽培的滿城花色,但江河千縷,山城百層,如畫卷般。
嘈雜的人聲響起,他們黑白兩道身影,混入來往的人潮中。因容貌出衆,即使沒有佩劍,也有散修上前見禮,試圖與他們結交。
白翎看着便好說話,因此被搭讪最多。他也不拿喬,對每個散修都稱兄道弟,偶爾遇見女修,甚至會主動問好,看得裴響額角直跳,更與他保持距離。
然而白翎帶路,不消片刻,景觀豁然開朗。一座闊氣的門樓拔地而起,正中央的匾額明晃晃、金燦燦,镌刻着朱漆大字:
霁青商行。
白翎回頭笑道:“師弟,到你的快樂老家咯。”
裴響:“什麼?”
下一刻,十個侍從魚貫而出,為首一名老者,向他二人深深鞠躬,道:“貴客光臨,敝行有失遠迎,望兩位大人見諒。請問,哪位是裴公子?”
裴響一怔,見白翎隻含笑看熱鬧,道:“我是。”
“見過裴公子。您攜帶的票折上,有一枚通靈的金鑲玉寶珠。隻消您踏入商行地界,我等便會收到指令,前來恭候。初次會面,老朽是專門為您理事的掌櫃。請問這位大人貴姓?”老者看向白翎,同樣客氣至極。
“我姓白,一般待在山上。”白翎笑吟吟一指頭頂,道,“我們來挂牌寄售法寶,請掌櫃安排一下。”
“原來如此,請二位仙長随老朽來。”
掌櫃的頓時明白了他們身份,再度行禮,示意他們邊走邊聊。踏過門樓,恢弘殿宇映入眼簾,其掏空大塊山體,一半坐落在崖上,一半深嵌于霁青山中。
時值日暮,霞光西羅。
萬千虹暈彙聚在山崗處,将整座商行映照若玉宇瓊樓。
白翎三百年間,隻來過兩次,是幫閉關的師兄看顧折雨洞天的産業。他每次來,都會被眼前美景震撼,現在發現裴響也注目遠方,不由得滋生了一分驕傲,與霁青的景緻共有榮焉。
而裴響收回視線時,就見師兄一直在觀察自己。
五官漂亮的青年在夕陽下,通身白衣也染上明豔色彩。他柔軟蓬松的長發從不绾起,被鍍上一抹偏紅的光暈,在風中勾着毛茸茸的金邊。
白翎與他四目相對,大大方方地笑了下,并不當回事。他轉頭去問掌櫃:“我看您面熟,您姓什麼呀?”
掌櫃答:“老朽姓錢。”
“咦,我上次來的時候,招待我的掌櫃也姓錢。”白翎靈機一動,問,“你認識錢算盤嗎?”
錢掌櫃面上綻開條條笑紋,道:“您所說的,正是家父。老朽不才,名叫錢算珠,已接手家父的事務五十餘年了。”
白翎面露怅然,笑着點點頭。
兒子都七老八十,想必父親已化為一抔黃土。
前世讀過的詩忽然回響于腦海,世事漫随流水,算來一夢浮生。山中無年月,歲歲不知春。
白翎上輩子讀到時,尚不理解,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卻被詩裡的情緒擊中了。
裴響的聲音蓦地響起。
少年人看似冷淡,卻對師兄的情緒變化非常敏感。
他問:“怎麼了?”
“沒怎麼……隻是和掌櫃他爹有過一面之緣。”
白翎不想再念詩,免得被誤會成滿腹詩書之輩,可他不過是接受了九年義務制教育而已,成績還忽上忽下。
錢掌櫃卻歡喜道:“原來是家父的貴客,恕老朽有眼不識泰山。待我晚間歸家,向家父描述您的仙姿,他定會十分開懷的。”
“……诶?”
白翎雙眼微睜,短暫地停住了步伐。
下一刻,他也眉開眼笑,發自内心地快活道:“好啊!太好了。也是,你爹勤勤懇懇大半輩子,肯定賺夠了仙丹養生吧?你就跟他說,以前撬走他茶餅的家夥又來啦。”
他順手勾過裴響的肩,倚着師弟,言笑晏晏。
裴響沒有掙紮,任其若即若離。剛才短短的霎那,他看見了師兄的神情,是這張昳麗面容上從未浮現過的,落寞之意。
幾人來到主樓,邁過門檻,金碧輝煌的大堂一覽無餘。
白翎習慣性地轉向師弟,又露出帶他來了好地方的得意。不料,少年神色淡然,始終在靜靜地看着他,與他目光相接,才無聲地轉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