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绮玉對婚禮的印象是模糊的。
她隻記得自己起床起得很早,換好定做的禮服。化妝師早已到達,拿着工具在她臉上一陣塗抹,手段輕柔,姜绮玉昏昏欲睡,真正醒來時眼皮上還殘留着眼影筆的觸感。接下來是伴娘走過來,和她一起拍照。
她聽見她們誇贊她的禮服,鑲滿水晶,長長的拖裙有如美人魚的魚尾,邊緣的波浪線如夢似幻。她們給姜绮玉戴上面紗,這時有一陣小小的風兒吹過來,掀起了她的頭紗,仆人趕快走過去,将窗子關上了。
“多漂亮啊。”伴娘們贊歎道。
姜绮玉盯着鏡子裡的自己,一瞬間愣了神。她很少瞧見自己這副樣子,此刻不禁疑心鏡子裡的面孔到底屬不屬于自己。她看了很久,感到有些頭暈目眩,透過那繁複雕花的窗框,看見外邊蒼銀色的樹,旁邊搖搖地垂下滿頭豔色的三角梅。直到她乘上婚車離開時,那簇三角梅還在她的眼瞳裡熱烈地燃燒着,直把人灼得生疼,睜不開眼睛,直到她習慣了,那熱烈的火一般的光芒,已經散成了繁星般的光點,充斥在大禮堂的每一個角落,化成鮮花堆上将落未落的露水。
她終于見到了範銘禮——好似是兩個人跨越了漫長的走廊,見到了彼此似的,一瞬間竟然有些久違的懷念。
他今日打扮得極好,多戗駁領西服合度,金屬袖口閃着冷光,寬肩窄腰的身形一覽無餘。在燈光照耀下,皮膚白皙得如同雕塑。臉上帶着笑,乍一眼看過去,任何人都挑不出錯來,仿佛面前的人就是他矢志不渝的愛情對象。隻是無論是他還是姜绮玉都知道,他們不過是盛大而華美的幕布下的兩個演員罷了。
他走過來,似乎見她的神情有些奇怪,低聲問她:“緊張麼?”
姜绮玉條件反射般地搖搖頭。“還好。”
這時,範銘禮忽然伸手過來——她下意識想要躲避,卻發現對方那雙修長的手,隻是輕輕地理了理她的頭紗。
“剛剛有點亂了。”他說。
姜绮玉愣了幾秒,小聲道:“謝謝啊。”
她留心觀察範銘禮的神情。明明都是第一次,這家夥怎麼看起來一點也不緊張?一切好像都在掌握之中一般。“你……”姜绮玉猶豫了一會,說,“你真淡定。”
範銘禮側過頭看她,聲線低沉,帶着幾分無所謂的散漫。
“因為沒有什麼好緊張的——不過是一場婚禮而已。”
而且還是假的。
假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變不成真的。
接下來的過程,姜绮玉一概不記得。她隻記得他們兩人拉着手,如同一對恩愛的情人,終于在茫茫人海中決定一生一世再不分開。不知怎麼,她微微發着抖,但面上仍然記得要帶笑。她的手是冰冷的,汗涔涔的,範銘禮微微側過頭來看她一眼,默默地更加握緊她的手。
随着那份不容忽視的灼熱力度,他的聲音仿佛又在她耳邊響起,吹起熱氣一般。姜绮玉的餘光落在他西裝米蘭眼上的那簇雪白色的花來,和她手中捧着的是同一種。然而她總有種莫名的錯覺,手上的花應該是火紅的,杜鵑花一樣的紅色,開滿了漫山遍野。不然她怎麼會覺得周身冷一陣熱一陣呢?
念誓言,就像早起來讀書一樣,不過是跟着念罷了。無名指上被推進一枚冰冷的戒指。她的面紗被輕輕掀起來了,使她想起泰戈爾的某一首詩。他們擁抱着,親吻着——就和此前商量好的一般無二,他們的親吻不過是借位,溫熱的嘴唇印上的隻是嘴角。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排山倒海一般襲來,她聽見禮炮聲,猜想着如果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響,會不會很壯觀。
松開彼此,氣息一觸即分,她轉過頭,看見了坐在台下的姜父姜母,還有流着眼淚的姜念安。
她多想說,别哭了,不然妝都要花掉。那眼淚像是要流進她的心裡一般。
姜绮玉的心裡蓦然湧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像她小時候看見夏天的暴雨,木槿花被雨水打落了,落在地上,缱绻着潮濕和死亡的美豔。那感覺和現在的一模一樣。
她不禁想起小時候的自己,參加别人的婚禮,總忍不住在鮮花堆和桌布裡亂竄。
那時她還是小孩子,沒有人會苛責她。玩累了,她就遠離這一片紙醉金迷和衣香鬓影,跑到寂靜的花園裡去。婚禮的末尾,總會有一場燦爛、盛大又持久的煙花的。她喜歡數煙花究竟能響多少下,盡管每次都數不全。
當煙花響起,在空中綻放出碩大而層層疊疊的花朵,融化在人的眼裡時,就意味着這個夜晚即将結束了。
色彩飛向世界各處,透過重重的時間,從十幾年前的夜晚,如流星般降落到今天這個春夏之交的晚上來。一樣潮濕,一樣讓人頭昏目眩。
也就是在這個晚上,29歲的範銘禮和26歲的姜绮玉,一齊締結了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