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不像啊?”
兩個身形迥異的人物,手執一張尋人啟事,面面相觑,視線最終交彙于被海浪推上灘塗的一人。
其中較有官威,且身材如新月的一位——姑且稱其為瘦子。瘦子鄭重展開一張尋人啟事,複述其上六個大字:“蒼白、美麗,健壯。左手大拇指,戴一隻滿綠翡翠扳指。”
灘塗則是一位年輕夥計,鉗制着另一位滿身髒污的人的雙頰。聽見瘦子旨意,夥計意圖抹去他臉上髒污,實則笨手笨腳地把泥沙在他臉上攤平抹勻。
另一位身材圓滿的則為胖子。胖子頻頻搖頭:“他有哪一項?”
“哪一項都沒有。”
瘦子、胖子、年輕夥計,三個人坐在他邊上哀歎連連。
瘦子手中寶貴的尋人啟事,發自海濱大城市樞城。光潔厚實的宣紙上,規整地列着蠅頭小楷。
——談家四少爺談憑玉,于近日失蹤。如有知情者,請前往談公館說明。若消息确切,賞黃金萬兩,其餘任何所求皆可面議。
叱咤樞城的談家,如今正在度他們最大的難關。四少爺談憑玉的失蹤,令整座城市陷入□□。鋪天蓋地的尋人啟事飄揚在樞城各大街道,以至于幾百公裡外的鹭鎮,也緊跟這次時髦。
麻氏先祖清朝行商時途徑鹭鎮,認準風水寶地,紮根後生生不息,還以經商所得的餘利為鎮上蓋房修路,現今他們的好人形象早在鹭鎮深入人心。
然而德高望重的麻家,當今一代裡卻出了個小皇帝。
麻家五爺,好高骛遠,不願繼承家裡的茶葉産業,想借尋出談家失蹤的四少爺,伺機賣談家人情,以便在樞城也有一席之地。他指派家裡夥計在鹭鎮唯一的灘塗邊沒日沒夜地巡邏,把鹭鎮帶動得同樣雞犬不甯。
夥計忽然驚叫一聲:“他醒了!”
那人巴掌大的臉全被灘塗爛泥覆蓋,胖子喝止所有人輕舉妄動,小心翼翼地拭去他眼角污泥。蒼白皮膚至此顯露出來,愈發襯得五官濃重,一雙狐狸眼堪稱勾魂奪魄。
“這麼漂亮的眼睛!”
胖子對他贊口不絕之餘,不忘賣弄學識,“你記不記得幾天前講的《聊齋志異》?隻有書裡頂美的狐狸精,才能夠長這種眼睛。”
瘦子卻攔下胖子繼續往那人臉上潑水,居高臨下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才從灘塗裡九死一生,又被三個陰差般的夥計架住,誰能安之若素?那人筋疲力盡,蚊子般細小的答複遠不及海鳥叫鳴。三隻耳朵貼在他唇上也聽不清。
許久後年輕夥計靈光一現:
“俞平!”
夥計雀躍道,“他說他叫俞平。”
“聽清了?”
“廢話。名字還能編出來?”
福至心靈的瘦子,回歸正題:“我們要找的人叫什麼?”
作捧哏的胖子,高聲邀功:“憑玉!”
瘦子便十分笃定:“這就是一個人。”
胖子才舍得解開腰間水壺,以他寬厚的手掌蘸水而為俞平清洗。烏黑的泥沙逐漸從皮膚上剝離,連嘴唇都毫無血色的俞平,得到了胖瘦二人一緻好評:
“蒼白。”
被俞平一雙狐狸眼勾去魂魄的胖子,附加道:“美麗。”
瘦子往俞平的胳膊上掐了把,自欺欺人道:“太健壯啦。”
随即胖子大手一揮:“帶他去見我們五爺。”
從來都是載稻谷的推車上鋪了張門闆。眨眼都費勁的俞平,被夥計輕而易舉地扛了上去。
三個人裡夥計拉車,瘦子走在車旁。胖子不嫌夥計辛苦,一同坐在闆車上乘便利,闆車被他壓低了腰椎,他腿卻不長,隻有腳尖不斷踮在地面。
出了灘塗是一段麻石路。颠簸之間,俞平原本半是昏迷半是清醒,愣是空洞地睜開雙眼:遠處旭日正東升,高矮不一的房屋接連不斷;陌生的城鎮在晨光裡正向他娓娓道來。
“來精神啦?”
除去路面,攪合他安逸的還有胖子。胖子釋然笑一笑,高深莫測地向他預告,“我先給你報個喜,等下你要見到的麻五爺,可是我們白鹭鎮上大名鼎鼎的人物。”
瘦子道:“做十世好人,才能見我們麻五爺一面。”
俞平不止打量他們——胖子聲音尖利,瘦子口齒不清。兩個人湊出一副賊眉鼠眼,無論上下秩序,誰看都不是好東西。
胖子唱:“見了五爺要磕頭。”
瘦子和:“最好像條哈巴狗。”
連拉車的夥計都要摻和一腳。夥計的聲音順着他拉車而青筋畢露的手臂,傳到俞平耳邊:
“我們五爺年方二一,儀表堂堂,待字閨中,潔身自好。”
他很不放心俞平似的,大聲說道,“我們鹭鎮上下,是人是鬼都想做他的姨太太。你可别被他勾去魂魄啦!”
一聲聲吹捧麻五爺的叫喚,卻沒有使得俞平提起絲毫興趣,聲音虛弱問道:“這是哪裡?”
胖子看他一眼:“我家五爺紮根的鹭鎮。”
“沒聽說過。”
“是沒聽說過我家五爺,還是沒聽說過我們鹭鎮?”
“全部。”
胖子惱火道:“你好大的口氣!一會到了我家公館,給我注意一點!”
俞平真不想搭理他,再閉目養神,好不容易盼來路面不再颠簸,他的呼吸沒有綿長太久,又被一掌拍醒。
胖子就算看他不順心,照樣扶着他下闆車,走路時不忘叮囑:“你初來乍到,對我們這樣就算了,千萬不能對五爺鬧脾氣。”
筋疲力盡的俞平,腳掌早不堪承受身體的重負,走路時雙腿哆哆嗦嗦。
然則擡頭看見面前的建築與城鎮的氣息格格不入,尤其是紅門上一塊“麻公館”的牌匾。牌匾是樞城的玩法,這座貌似富麗堂皇的麻家公館,卻出土于擠滿青菜蘿蔔的田埂。
路都走不穩,俞平卻有餘力嗤笑一聲,道:“東施效颦。”
瘦子尚未被他狐狸眼睛蠱惑,保持幾分做家丁的自覺,反應迅速,照他後背踢了一腳,斥道:“說什麼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