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之中,混沌,與朦胧的世界裡,布滿陰霾,塵埃。緩步在,一條長長的隧道間,幾個人影,似綿綿清泉,自身畔流過,盡頭彼處,微光搖曳,影影綽綽,更籠罩着一派陰森,一份詭秘。
遠處,一位衣衫樸素的老妪,面色安詳,靜靜,坐在小橋邊上,擎着柄湯勺,攪動着一鍋,香氣濃郁的熱湯,身前,篝火跳動,水汽氤氲,一切,都在迷蒙的薄霧之中,若隐若現。
“這裡,是什麼地方?”韋小寶有些疑惑,環顧幾遭,卻隻見到遠處的一切,都在微風,與白霧的掩映下,缥缈迷離,好似,已不在凡間,偶爾,能瞥到幾叢人影,從那老妪手裡,讨來一碗濃湯,聊以果腹,随後,又緩緩,隐身在霧氣之中。
他攏了眉眼,兀自忖思,雖然這裡,是那樣甯靜,祥和,可是,他的心底,感到的,卻是一陣陰寒,一股不安,思如走馬,他總覺得自己,不知在何時,曾到過此處。
輕風拂上,目光稍轉,便見四五丈外,一個清癯的人影,正負手,伫立在一顆大柳樹旁,雖說,隻是背影,卻令他隻一瞬間,便怔目呆口,心頭大震,一千個日日夜夜,他從未有一刻,忘記這影子的主人。
“小玄子!”明眸神光耀閃,心花怒放,他不由大喊了一聲,急步奔去,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對方猛然,轉過了身,可面孔,竟是鳌拜,“啊!”劇駭之間,韋小寶“噔噔”連退了幾步,驚魂未定,卻已見海大富,毛東珠,瘦頭陀,洪安通,馮錫範幾人,披頭散發,衣着,更是破爛不堪,帶着滿身血污,向他撲來,張牙舞爪,兇神惡煞。
“不要!不要!!”韋小寶,吓得癱倒在地,不住地求饒,可他們,卻似中了邪一般,全身僵硬,直挺挺地,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腳,高舉在頭頂,口中念着,不知是什麼魔咒,一步一步,向着河邊走去。
“救命啊!救命啊!!”他絕望地哭喊着,熱淚,奪眶而出,韋小寶,被那六人,沉入了河裡,他拼命地向上遊,想要呼救,可是,他卻感到,河面,在離他越來越遠,冰冷刺骨的河水,從四面八方,洶湧着,灌入他的口鼻,一種強大的窒息感,驟然,籠罩了他,周圍的世界。
手腳,已被凍得麻木,眼睛,也幾乎看不見了,身體,還在不停地沉下,透過僅存的,最後一點意識,他知道自己,恐怕真的……
縷縷神秘,空靈之聲,傳于耳畔,韋小寶感到,有一個人,從背後,環住了他,那人的臂膀,是那樣雄健,剛勁,帶着他,向那東方,一處飄着光明的洞口遊去。
當他再次,将雙眼睜開,見到的,便是那背影,真正的主人。他,正坐在自己身旁,怔忡地望着,眼中的關切,好似烈焰燎原,焚盡了他,所有的寒意,無論心底,還是身上。
“小玄子!我,我好想你!是你,是你救我的?!”韋小寶蹿身起來,撲到康熙懷中,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目光一掃,發現四下,隻有一支孤零零的蠟燭,紅綢一般的火焰,輕輕跳動,為他們送來,一點朦胧的光……
心中,本有着萬分,足以将這世界,都燃盡,毀滅的怒火,畢竟,他韋小寶,一去就是三年,從此,就人間蒸發了一般,銷聲匿迹,讓自己苦挨至今,這幾年來,他的擔心,怨憤,思念,早已聚成了熊熊業火,在心間咆哮,這些年,他心裡的苦楚,傷痛,又有誰,能夠體會?
有的時候,他真的很想,将這渾小子,狠狠揍上一頓,再好好問一問他,在他一次次決心逃跑,在他布下迷陣,讓自己以為,他被活埋在山洞之時,可曾有一刻,考慮過他的感受?
可是如今,重逢的欣喜,卻将這一切的憤怒,悲痛,郁苦,湮滅得一絲不剩,看到面前之人,身上,那一處處,沁着鮮血的傷痕,莫說,是要擡手痛擊,竟哪怕,是連一句責備的話語,也擠不出口。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沒事了,小桂子……你醒了就好……”康熙無奈的苦笑着,拍了拍他的脊背,慢慢,将小寶推開,扶着他,坐在床邊。
韋小寶皺起眉頭,不解地,打量着四周,暗暗心驚,這裡,不是山上的,那座行帳嗎?怎麼會這樣?他努力地,回想着自己的一切經曆,卻感到身上,襲來陣陣疼痛。
雖然,已經過了細緻的處理,包紮,可當他垂目看去,卻仍瞧得出自己,已然遍體鱗傷,幾十處大大小小,深淺不一的傷口,将他的周身,都爬滿了,“難道,之前的那一切,隻是個夢?”韋小寶,在心中,這樣自語道。
神思稍定,他忍着傷痛,邁了一步,回身跪下行禮,“奴才韋小寶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奴才抗旨欺君,私自出逃,罪該萬死!請皇上降罪!!”
這幾句,當然隻是打打官腔,康熙要真想他死,他怎能活到今天?他們,為從前的事,鬧得不歡而散,有過刀言劍語的争吵,有過無所顧忌的打鬥,卻又始終,惦念着彼此,記挂着對方,兩人,都心知肚明,卻又隻是将這些,默默藏在心裡。
康熙,見他片刻之内,前後言行,直若兩人,本盡懷神采,鑲着兩顆寶石的雙眼,卻在這一刹,褪去了光芒,變得濁暗,昏晦,剛剛,他不是還又驚喜,又感動地,叫自己“小玄子”的麼?怎麼,怎麼隻一下子,就變回了,一句冷冰冰的“皇上”?
他歎了口氣,不再說話,隻是将韋小寶,從地上扶起,雖然,他早已聽人,說過小寶的傷勢,心中,已做下了充分的準備,可當他真正見到,目中的酸苦,卻仍在恣意飛騰。他仔細打量着眼前,這與他久違的韋小寶,瘦了,也黑了,可他眉宇之間,從未改變過的狡黠,與調皮,卻還是那樣熟悉。
“你爺爺的,小桂子,這些年,你到哪兒去了?!是什麼人,把你傷成這樣的?!你告訴朕!”沉默半晌,康熙,才終于又開了口,雙手的拳頭,都被他捏得,發出了脆響,幾年間,自己心中,所受過的苦痛,難道,比如今,見到小寶平安醒來,還重要麼?
“皇上,你,你能不能告訴我,這裡,是什麼地方?”韋小寶,聽得他口中的話語,雖堅毅決絕,君威大盛,臉上的神情,卻不似剛才,那樣冷峻,嚴厲,才啟齒回道。不過,他沒有回答康熙的問題,卻反客為主起來,因為,一時間,他已分不清,現在,與先前,究竟哪個,是現實?哪個,又是夢境?
“這裡是嵩山,今年,多省連報蝗災,河南東北部,也受到了波及,朕收到線報說,今年,相比于湖北,湖南,廣西,山東四省,河南的災情,本算是輕的,卻想不到,地方官吏,竟敢擅自克扣朝廷,赈災的錢糧,貪贓枉法,中飽私囊,眼看着那麼多百姓受苦,哪怕,是餓死荒野,也無動于衷!朕派去辦事的欽差,在明在暗,也都遇到了不少阻力,因此,才會束手束腳,難有進展,所以,朕微服出宮,悄悄來到了河南,想看看這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他們的真實面目,查清楚,他們在暗中,還有什麼陰謀?幕後,又到底是什麼人,在操縱着這一切?之後,朕又來到嵩山祭天,希望以此,能夠保我大清風調雨順,還有……”
容色黯然,忽欲言又止,康熙頓了頓,才又道:“唉,算了,那件事,不提也罷,朕本來,明日就要啟程回宮,山上還有部分侍衛,負責一些善後的工作,不料今天傍晚,有個侍衛跑來說,他意外發現你,倒在一處山崖下,昏迷不醒,他們,不知你傷情深淺,不敢貿然帶你下山,所以,就找了個隐蔽的地方,搭了座行帳,将你暫時,安置其中,并請太醫前來,為你診治,朕一聽到這個消息,就立馬趕了過來……”
“皇上,是擔心奴才的傷勢,特地上山,來探望奴才?多謝皇上關心!我這條命,也是皇上撿回來的,對了皇上,你救了我,那雙兒呢?”
“侍衛隻說,找到你一個人,怎麼這麼問?”康熙,被韋小寶這一句話,問得有些摸不着頭腦。
康熙口中,這字字句句,聽在耳邊,卻令他毛骨悚然,因為,這一切,都與他的“夢境”,一模一樣,難道,那先前的“夢”,是上天,給他的一個預示?他立刻緊張起來,卻又不敢,也不願,完全相信,“皇上,有件事,我不知該不該說?”韋小寶鼻子酸酸的,有些怯懦,淚水,在眼中,不停地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