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出裡許,初秋此夜,是皓月當空,萬籁俱寂,但在此刻,他的心海,卻是那樣,與這一派令人神怡魂醉的良辰美景,格格不入,韋小寶,絲毫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心中,隻剩下了一個念頭,他不顧一切,拼命,向着少林寺的方向奔去。
“小玄子,你一定,要撐住啊!别丢下我呀!求你!!”韋小寶哭着,這樣懇求道,雖然,他知道那人,已不可能聽得見,此時此際,似乎,隻有背上之人,那依稀可辨的呼吸聲,與胸膛内,傳來的幾許微弱搏動,能讓他,那一顆無比焦灼的心,感到一絲安慰。
如今的他,隻恨自己平時,沒有聽雙兒的話,沒有好好練功,平日裡,人人都說他,是一員福将,自己,也隻當他們,是在打趣說笑,從來沒有,真正放在心上,可到了如今,他才終于明白,什麼他媽的福将?!他明明,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災星!!在他,那二十餘年的人生裡,不是沉迷賭色,就是玩世不恭,油嘴滑舌,雖閱人千百,八面玲珑,可真正,能夠走進他心中的人,卻屈指可數。
回眼望去,自己一直,視若父親的師父,死在了鄭克塽的劍下,雙兒,也為了護着自己,被人打落懸崖,至今生死不明,難道現在,連小玄子,也要離自己而去了嗎?
比起平日裡,他的懶惰,更加令他感到悔恨的,是他始終,沒有能夠真正面對,自己的内心,三年來,他心裡,何嘗不想念皇上?可是,偏偏礙于一些,在現在看來,根本不值一提的理由,他卻一次又一次地,欺騙了自己,面對着這幫,神出鬼沒的斜轎惡棍,他始終,沒有能夠真正,為了皇上的安危,挺身而出。
離家舍業,抛妻棄子,金蟬脫殼,借刀殺人,出的什麼他媽的鬼主意?!簡直愚蠢至極!!如果自己,能夠早一點,看清這些,如果自己,能夠早一點,直面現實,也許現在,一切,都不會變成這樣!什麼忠義兩難?!什麼朝堂險惡?!再難再險,他都義無反顧!隻要小玄子,平安無事!!
他一直以為,人世之間,沒有什麼,比死亡,更令他感到痛苦,感到恐懼,可是今天,他知道自己錯了,徹徹底底地錯了!!他能夠感受得到,對自己那樣重要的一個人,生命,在無可挽回地流逝,可是,他眼看着這一切,卻是那樣,無能為力!就像鳥兒,飛得再高,也飛不出,那無垠的長空,魚兒,遊得再遠,也遊不盡,那浩瀚的大海,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令他窒息的絕望。
韋小寶,虔誠地祈禱着,祈禱着這麼多年,少林寺,那些古闆蠢笨的和尚,始終沒有發現,這條隐蔽在蒿草叢中的幽僻小徑,将它堵上,這條路,是他從前,在少林出家的時候,選來偷偷下山用的,今夜重走,一來,是因為這樣,路程的确稍近,還有,就是他猜想少林衆僧,接到雙兒的報訊,比之平時,定會更加戒備,說不定,還會結出“羅漢陣”來,将各個要口,都圍得水洩不通,自己在少林出家,已是多年之前,不知道如今,他的那些師侄孫們,還有多少,能将他認出?小玄子的傷勢,可是一刻,也耽誤不得啊,萬一被哪個,愣頭愣腦的小和尚攔下,那……
眼下,他當真不知,少林接到雙兒的報訊,對此,他是該心懷安慰,還是痛覺懊悔?
他這樣想着,卻感到自己,真的撐不住了,不知為何,十裡山路,卻如天涯海角一般漫長,汗水,早将他的衣衫浸透,混着傷口處的血漬,不住地滴落,聚成片片猩紅,染在周身,胸口,正像被虎狼撕咬一樣,疼痛徹骨,全身的皮肉,又似,就要分崩離析一般,痛苦難當,現在的他,每向前挪動一步,都有如搬動千斤巨石一樣艱難,每一寸肌膚,都在承受着,無法言喻的苦痛,可是,他卻從未有一刻,想過放棄。
少林寺,已在眼前,他的視線,卻突然模糊了,可即使是這樣,韋小寶,還在倔強地支撐着,他知道,如果自己,在這裡倒下,那小玄子……
“什麼人?!膽敢夜闖少林?!!”
“師弟,不必跟這歹人多費唇舌,我拖住了他,快去禀告師父!!”
“滾開!!再不滾開老子宰了你!!”韋小寶沒有半點好氣,更無心與那僧人争辯,幾個閃身,便将他繞過,那僧大驚,知自己絕非敵手,隻得大叫:“來人呐!有人闖進寺來啦!!”
餘音未畢,澄光,與澄通兩僧,已手持長棍,率數十弟子擺開“伏魔陣”來,将韋小寶困住。
“師侄,是我!是我啊!!”韋小寶急得大喊,但卻無一人,能夠聽清,他口中的話。
見到韋小寶,成了現下這般模樣,二人皆不由大驚,“師叔?!你,你怎麼……”命衆弟子急忙退開,給韋小寶讓開了路。
“哈。”韋小寶稍稍松了口氣,容色稍顯釋然,因為,他已遠遠望見,一座素樸的禅房内,那被搖曳的燭火,映在窗上的身影……他亮起眸子,淺淺地笑了,可在這時,他才驚恐地發現,那原本,還能勉強聽到的微弱聲音,不知什麼時候,竟已消失不見,“小玄子!小玄子!!”他歇斯底裡地悲吼着,淚水,猶如黃河決堤一般,奔湧而下,哭得聲嘶力竭,撕心裂肺……
韋小寶,不知是從哪裡來的力氣,死死咬着牙關,再次,突然奔馳起來,向着那唯一,可能帶給他希望的方向。
他用盡自己,最後一點氣力,撞開了大門,淚如泉湧地懇求着:“晦聰師兄,求你!救救他!求你!!”此時的他,早已成了一個血人,連晦聰方丈,也被他這副樣子吓了一跳,跟着,韋小寶,眼中突然一黑,倒了在方丈身前。
直到隔日傍晚,韋小寶,才漸漸,從昏迷中醒來,他想要直起身子,從床上翻下,卻被澄觀大師,按住了身體。
“哎呀,師叔,你不要亂動啊,弟子正在為你施針療傷啊。”澄觀大師娴熟地,從手邊取出根根銀針,細如牛毛,以極是輕柔的手法,刺入韋小寶周身各處大穴,為他導氣歸元,療養傷勢。
“澄觀師侄,皇……黃兄弟呢?”韋小寶焦心如焚地問道,他忍着全身,劇烈的疼痛,示意澄觀大師,慢慢扶他坐起身來。
澄觀大師,見他一心隻惦念着,他帶來的那位朋友,不知是對自己,剛在鬼門關走過的一遭,渾然不知,還是不以為意,撇嘴無奈地搖了搖頭,“‘神行百變’,固然精妙,可對施展之人的體力,消耗很大的,師叔,你本已身負重傷,還這樣透支體力,強行運功,以緻全身骨骼,經脈俱損,要不是弟子,為你及時療傷,恐怕……師叔啊,你要記得,千萬不能如此!否則,就算師祖在世,也無力回天呐!”澄觀大師語重心長地說着。
韋小寶聽得心中,一陣後怕,撇起嘴,耷拉着眉毛,說了聲“哦”,算是敷衍答應着,心中,卻是一陣不滿,“你爺爺的,虧你想得出來!老子要再跑慢點兒,和小玄子豈不是要陰陽永隔了?!”
“他到底怎麼樣了?”韋小寶見澄觀大師,對自己的問題避而不答,心中暗覺不妙,虛弱地握住了,澄觀大師的手臂,焦急追問道。
澄觀大師,歎了口氣,說道:“黃施主,是被‘天龍掌’所傷,這種武功,是一神秘高手所創,易學難精,卻歹毒無比,兇狠非常,中掌者,内力越是深厚,内傷,就發作得越快,發作之時,真是生不如死啊!幸好黃施主他,内功根基很淺,加上出掌之人,功力也不精純,前夜,經過方丈師伯,澄心與澄照師弟徹夜未眠,為他運功療傷,總算,已無性命之憂。”
“天龍掌?”韋小寶,聽着澄觀大師的描述,想起了那天,圖倫,對商英所說過的話,還有當時,商英的慘狀,似恍然大悟,眼睛裡,蓦地飄過了那晚,小玄子渾身是血,倒在他身旁的一幕,不由眉頭緊鎖,閃起點點淚光,真是心疼死了!直到聽到最後一句,他那一顆死死揪着的心,才稍稍,感到了一點安慰,他認真地,點了點頭,說道:“多謝方丈師兄,幾位師侄救命之恩!”
澄觀大師道:“師叔言重了,你我份屬同門,舉手之勞,何足挂齒啊?師叔不遠千裡,托人為敝寺送信,避免了一場浩劫,此番功德無量,我佛慈悲,豈能見死不救?”
原來,自初夏伊始,晦聰方丈,就不斷遣門下弟子,将寺中屯餘的糧食,一車車送往,受災的村縣,希望能夠為衆多饑民,盡一點微薄之力,也親率寺中僧侶,日日參禅誦經,祈福超度,雙兒尋上少林當天,本又有數十僧衆,将啟程下山,晦聰方丈接到消息,當即增派了十名澄字輩老僧,随行護送,叮囑萬事小心之外,又率其餘弟子,嚴守寺内,幾百年輕弟子,涉世未深,哪見過這般陣仗?數日下來,已是草木皆兵,疲累交融,但幸而少林千年古刹,總算無恙安然。
澄觀大師捋了捋胡須,又道:“前天的事,弟子總覺得十分奇怪,以黃施主的内功修為,就算被‘天龍掌’所傷,也不該發作得如此迅速,可師叔抵達之時,傷勢已入髒腑,若再遲片刻……唉,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