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最初,他隻是想讀書。
城東的夫子開了個書塾,同齡人都在那裡讀書。
他去不了。
他家沒有錢。
他沒有爹,娘是個青樓女子,後來生了他壞了規矩,要被趕出去。
娘千求萬求終于沒有被趕走,不僅沒有被趕走還讓他也留下了,他是在青樓裡長大的。
他是個男子,卻又瘦弱,做不了打手,打記事起就在樓裡跑腿。
本來這樣的日子也沒什麼不好的,隻不過偶爾被打幾下,罵幾句,直到有一天早晨,他被人差使着上街買胭脂。
青樓白天是不開門的,更遑論這早晨,但樓裡的姑娘要绛齋出的新品胭脂,催的急,上頭的人三言兩語,差事就被派到了他這裡。
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手裡緊緊攥着幾枚銅錢獨自走在街上。
許久沒睡覺有些頭暈眼花,忽然,他撞到一個人。
“怎麼回事?你走路不長眼啊。看着點路吧。”那人怒道。
“對不住對不住,您别放在心上。”他慌忙道歉。
那人看他哈欠連天,問道:“怎麼,你也要去書塾嗎?怎麼這麼困,忙着寫張夫子的課業了?”
“書塾?張夫子?課業?這都是些什麼東西”他疑惑地道。
這都是他從未聽聞的話。
“你沒去過書塾?”那人既震驚又狐疑地打量他一眼道,“就是學四書五經的地方,我爹說學會這些就能去科舉,通過了就能去當大官,就是每次上街都騎着高頭大馬,前頭有一堆人開路的那種,可氣派了。你家人怎麼不送你去?”
“都要去的嗎?”他問道。
“是啊。”那人指向旁邊一戶人家道,“都要去的,比如他家的老幺。往常他都是跟我一起走的,今天怎麼還不出來,等的我煩死了。”
“我、我不用,去也沒去過。”他小聲嗫嚅。
那人十分羨慕地道:“真好,你居然不用去聽那張夫子的課,我也不想去,誰樂意大早上的就起來。”
後來他回想這一段的時候,常常會冷笑,生在青樓裡日日被人打罵,連飯都吃不飽的日子居然還有人羨慕。
見同伴遲遲不來,那人等不及了,跺腳道:“估計今天又沒起來。不行,我要走了,去晚了夫子要罰的。”
說完轉身跑了,跑了幾步回頭問他:“你說你沒去過書塾,你要跟我一起去嗎?我那同窗他也不去,張夫子老眼昏花,看不清是誰的。”
“啊!”他看看绛齋的方向,又看看那人,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跟那人飛奔在去書塾的路上時,他心想,看一眼,隻看一眼他就去買胭脂。不會誤了時辰的。
剛坐到位子上,一臉苦大仇深的夫子緩緩踱進屋裡,坐下清了清嗓子,拖長了調子道:“今日該講子罕篇了,書都拿出來。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這是說聖人杜絕了四種弊病——不主觀臆測,不絕對肯定,不固執己見,不自以為是。”
張夫子說話如念經,調子拖的忒長,一句話能念半刻鐘。老人家嗓子最近還不好,聽起來嗓子裡跟卡了個□□似的。念得底下的孩童昏昏欲睡,帶他來的那個人也不例外,正撐在桌上頻頻點頭。
他卻聽得津津有味,青樓裡多的是舞曲,他記性好,過目不忘,娘教過他識字,他自然知道那些曲子都是什麼意思。青樓的曲嘛,都是奔着下九流去的,就是有些風雅的也風雅不到哪去。
這還是頭一次讀這聖賢書,他珍惜地撫平翹起的書角,旁邊那位借他書的仁兄早已攤在桌上呼呼大睡。
一聽,就聽到了放學的時候。
他想起自己的差事,來不及告别,慌忙朝绛齋奔去。
掌櫃的姑娘彎腰聽他說完,搖搖頭道:“沒了,今日已經賣完了,你明天來早點吧。”
“真的沒了嗎,求求你,我真的要。”他苦苦哀求。
姑娘想了想道:“這間鋪子是沒有了,但城北還有一家,那兒或許有。”
“求姐姐告訴我。”
姑娘給他指了路,道:“那離着遠呢,你還是個小孩子,一來一回又要個把時辰,不如明天來早些。”
“謝姐姐。”
他頭也不回地沿着那條路朝前跑去。
緊趕慢趕,趕在天剛擦黑的時候回了青樓,上頭采買的人把胭脂交給丫鬟時,丫鬟嘟囔道:“怎麼這麼晚,耽誤了姑娘上妝,倒黴的還不是我們。”
負責采買的人應下來,笑着送走了那丫鬟。又笑着把他領到角落,手如生鐵,狠狠甩了他兩個巴掌。惡狠狠地道:“賤坯子,讓你辦點事都辦不好,讓本大爺挨數落。”
這兩巴掌扇得他臉上鮮血淋漓,耳鳴震震,眼前一片漆黑,呆呆愣愣地跌坐在地上。
買辦的人勾了嘴角道:“這是賞你的,還不磕頭謝本大爺。”
“謝……謝爺賞。”他哆哆嗦嗦地磕頭道。
那人哈哈大笑,走了。
他伏在地上許久沒緩過來,這大半天粒米未進,又趕了那麼遠的路,早就撐不住了。但想起樓裡或許有人發現他不在,慌忙爬起來,想起臉上的血,猶豫了片刻沒拿袖子擦。衣服上帶血,會犯客人忌諱。便找了個水窪随便洗了洗,已是晚間不怎麼暖和了,他被這冷水一激,清醒了幾分,又接着上前堂端茶送水。
天亮的時候,聽到床頭有什麼東西輕響,他睜開眼看見一張年華老去,帶着疲憊的臉。
女人道:“沒吃飽吧,我給你留了點。”
他問道:“娘,客人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