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期過後,一切如舊。潤州的春天将王爺眉眼間的陰郁也掃去許多,踏青遊春,不勝欣喜。
我在樹下坐着,仰頭眯眼看天,伸了個懶腰道:“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真是好日子,好風光。”
王爺看着不遠處成群結伴的女子,也眯着眼笑道:“嗯,好春色。”
他笑的堪稱猥瑣,我嫌棄地看他一眼。
王爺收了笑道:“大哥如今在朝中站穩了跟腳,本王也好放心玩樂了。隻是大哥對本王……”
我懶洋洋地打斷他,示意他不要多想:“這般春色,辜負了太可惜了。”
王爺明白我的意思,笑道:“對,辜負了可惜了。取美酒來,在場之人同樂。”身旁的小厮便回府取了酒來。
三月三日天氣新,帝六子與民同樂,大醉而歸。
“前幾天有人,有人給本王新引薦了一個廚子,極擅川渝菜!枯惹你,一定,一定要嘗嘗。”回王府的路上,王爺大着舌頭對我道。
我有些暈,昏昏沉沉地想吐,聽見他的聲音連擡起眼皮都沒力氣。
一衆醉鬼坐着馬車晃晃悠悠地到了王府門口。
王爺被小厮攙着下車,還未站穩腳便看見了門口哭喪着臉的侍從。
“哭什麼?”王爺揮手道:“一邊去,别壞了本王的好興緻。”
侍衛哭喊道:“王爺,太子殿下薨了!”
“什麼?”王爺的酒醒了幾分,喃喃道:“什麼?死了?誰死了?”
回答他的并非侍從,而是一道突如其來的聖旨。
“儲貳之重,式固宗祧,一有元良,以貞萬國。……帝六子器質沖遠,周於百行,仁為重任,以安萬物。王可立為皇太子。所司具禮,以時冊命。”
太子剛薨,便立儲君,聖上之心真是令人不敢揣測。
這一道旨意砸懵了在場所有人,王爺徹底醒了。他謝恩後,手捧聖旨怔怔地看向我,眼神空洞,周圍人的欣喜絲毫都傳不進那雙眼眸。
“枯惹。”他回頭問我,嘴唇顫抖着,“本王要入主東宮了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就見他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他這一暈,就暈了一天。聖上親來探望,不知為什麼,在聖上離開後直到冊封之日,王爺一直閉門謝客。
王爺成為太子後就不常與我見面了,有一次偶然間碰見,我問他:
“殿下還作詩嗎?”
“不作了。”
“殿下還聽曲嗎?”
“不聽了。”
“殿下還……”
王爺,不,太子苦笑道:“太傅對寡人要求甚厲。”
那時他依舊時常笑着,眼中有着抹不開的愁緒和愁緒下掩着的深意。等我看清他眼底的深意時,已經很晚了。
兩年後,陛下駕崩,太子登基,是年大赦天下。
新皇登基,本就人心未穩,上天似乎特别跟他過不去。登基兩年内,天災人禍不斷,鄰國虎視眈眈,邊界不甯。
我在酒樓裡聽着衆人閑談,大多人愁眉不展,人心惶惶。
就在這時,我遇上了陛下的心腹。
本以為是偶遇,那人卻徑直迎來道:“姑娘,真是許久未見了,陛下請您宮中一叙。”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卻還是赴約了。
看着腳下的長階時,我恍惚想起自太子登基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以往也曾寫信邀請,可他是天子,九重城阙深深,禮儀繁瑣,一封書信要輾轉經過許多人才能遞到他面前。宮門的侍衛也不是王府的侍衛,認識我就能進去通報。
皇帝坐在龍椅上,笑着對我道:“朕想請你吃頓飯來着,可惜宮裡的廚子病了,做不出什麼好菜,隻能讓你将就了。”
我側頭看向一旁,大殿之上,守衛森嚴,層層侍衛圍住我。既無山珍海味,也無珍馐美味,甚至不肯賜座。
這鴻門宴擺明了,我不吃也得吃。
上首的皇帝見我久不回答,略微示意便有一位宦官為我端來一壺酒。
我看了一眼,酒是好酒,楊柳枝。
“名酒楊柳枝,說什麼十年一釀,來者不論身份。朕手下的刀架在那位名家的脖子上時,他答應的比誰都快。”他得意洋洋地笑道,“不費一文。”
我接過那壺酒,沒有喝,靜靜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
“朕還記得朕登基的那一日。”他拍了拍龍椅,自言自語地感慨着,“龍座之上,孤身一人,龍座之下,群臣俯首,皇冠龍袍,皆為束縛。”
“但朕既然當了皇帝,就要為黎民負責,外族進犯,青州大旱,南方澇災,國庫如今空虛。卿可願為國效力啊?”
他自言自語地說了許多,終于道明。
心中嗤笑一聲,這是要我吃完鴻門宴還要跪着磕頭謝恩。
我非紅塵中人,更不是他的子民,這江山亂成什麼模樣跟我沒有半個銅錢的關系。
但我也不蠢,今日不把錢财留下估計是走不了。
隻是一個弱女子,身份成謎,萬貫家财,少不了人會探究她的背後。
“妙安坊中有一破落廟宇,我所有的錢财都在那裡。”我道。
皇帝差人去了,快馬加鞭不過半個時辰,我看着師傅為我準備的東西被一件件上來。
“多年老友,不該走到這個地步的。”皇帝道:“枯惹,何不飲酒?”
我慢條斯理地拿起酒壺,酒液的滋味在嘴裡彌漫開,真是好酒。
“陛下要入宮,我來了,要錢财救急,我也給了,隻是這條命,真的不能給。”
皇帝眼中閃過絲毫詫異,不過片刻就閉眼,揮手示意侍衛動手。
我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楊柳枝的酒壺從手中掉落,濺起的水花清澈。沒有以一敵百,沒有血流成河,我趁着侍衛還未近前,掐着張符紙逃之夭夭了。
逃出皇城時,我遙遙看向重重宮殿,暮色以至,大廈将傾。
十年後,在這個王朝最後一代皇帝的治理下,外族的鐵蹄終于開始行動,打斷了終日的笙歌。
苟延殘喘的帝國在這一刻宣布崩塌。
城破之日,我喬裝易容,潛入了皇城中。因着人心惶惶,守衛也不森嚴,這十年裡我也并沒有閑着,自己摸索着查出了陛下的私庫。
我也不貪心,按着市價拿回了師傅為我準備的銀錢。這些東西沒到災民手中,全花他自己身上了,所為為國為家不過是個噱頭。
他被立為太子後,一日大醉後對我哭喊着身不由己。
我曾問過他:“可願牽黃犬,逐狡兔?”
他愣了,片刻後搖頭,再也沒有對我說過此類話。
一生癡纏富貴,既恨且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