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不厚道,但又說得過分自然。江子燕不由盯着何紹禮的臉,她那有些發愣的模樣在白天看清麗至極,杯中美人般。
何紹禮笑着說:“子燕姐?”
她回神,有些讪然移開目光。
失憶後所附帶的迷茫掙紮,苦果自種,飲者自知,多說無益。但江子燕不打算對何紹禮隐瞞,一來是存了點陰暗念頭,她以己度人,認為何紹禮并不希望她在外過得好。二是看準何紹禮做人有些心軟,不妨抛棄自尊多訴苦,希望能換取與何智堯更多相處。
可目前情況,何紹禮顯然沒有到心軟智昏的地步,不吃這種無效的示弱,那以後也不必做了罷。失憶前,精算執局都沒拿下的年輕小男人,此刻依舊難守難啊。她略微羞愧,但心底也并不失落,幸好幸好,她的小朋友個性就十分乖軟單純。
兩人說話的時候,何智堯已經雙手雙腳地爬下椅子,無聲地跑到電視機前坐下。因為雙方都要上班,一個男看管會在放假前的白日裡前來,照顧小朋友。
江子燕望着兒子,重新笑起來,眸中溫柔傾斜。
體檢報告原封不動地交給人事,到了春節前三天,她都沒收到勞務合同的副本。
人事部歉意地說,合同最末需要傅政最後簽字,老闆這幾日一直連環出差,行蹤難定。江子燕也想到自己入職後,确實隻在面試那天見到那位頗愛談情懷的老闆,至于其他時候,他都沒出現在公司。
何紹舒經過多次檢查,終于算是把這胎徹底安穩下來。她前段時間整日在家,倍感窩心,動念要去橫濱待幾日,除了散心外打算采購些嬰孩用品。隻可惜吳蜀有手術,沒法請這麼長的假。何家父母視大女兒若珍寶,董卿钗一合計,索性提出一家人在日本過個海外春節。
江子燕如今回國尚短,對旅遊的興趣确實沒那麼大,婉言拒絕邀請。隻是放下何紹舒電話,才意識到方才自己的拒絕不僅代表自己,還代表着何紹禮和何智堯的意見。
“你和堯寶春節不要跟着他們去日本啦。”江子燕對何紹禮解釋自己的理由,她驟然發現,兩人因為住在一起,相處比預想中多得更多,“紹舒說她這次購物為主,大多數時間在商場,堯寶會無聊的。再說姐夫不去,爸爸也不去,如果媽媽幫着照顧智堯,誰又來照顧懷孕的紹舒?你一個男人又不是三頭六臂,總之,這份熱鬧還是不要湊啦。”
她東拉西扯地說完,才假裝問何紹禮的意見:“你是怎麼想?”
何紹禮倒也對這種旅遊無所謂,他畢業後就創業,如今擁有一家蒸蒸日上的智能車配公司。公司規模雖然小,每日處理的事情不比江子燕的老闆傅政少,臨近春節還在連軸地忙。
車企及相關副産業,又豪又土,也都是靠經驗和預算吃飯的工作。何紹禮長着一副比較讨巧娃娃臉,歲數看上去比實際更輕,很符合年輕才俊的定義。早些年時候,有些大客戶動了别的心眼,隐晦地說“我女兒目前還單身,大家一起吃頓飯”。
眼前的才俊笑着說:“實在抱歉,我兒子還在家……”
啊?什麼?!對方驚了一下!他才多少歲!
後來,何紹禮公司的副總幫着解圍:“紹禮大學剛畢業就結婚了。”
太太是誰?做什麼的?何紹禮對這些問題,隻能摸着鼻子苦笑,他患有鼻炎,每次尴尬的時候會無意識做這個小動作:“我現在在國内工作,供着我老婆繼續讀書。她學成後回國,以後有機會帶來讓您看看。”
周遭一片羨慕嫉妒恨的聲音。
江子燕這時候打了個噴嚏,裹緊了身上的貂皮。
天氣實在極冷,單靠着大衣已然扛不住,這是她剛從行李箱最底層找出來的禦寒物。江子燕自認是老年人土氣的審美,冬日從不穿羽絨服,嫌棄臃腫。而身上過于華麗的貂皮大衣,是在法拉盛的某家可疑古董衣店裡買的。
排除從死人身上剝下來的可能,這種豐沛皮草大概是内亂時期流落的富貴人家女眷因為囊中羞澀,不得已的典當物。但這件皮草扔在舊衣店常年賣不出去,因着版型古怪,腰和袖子極窄,整體又極長,普通白種人和瘦小的亞洲人都不适合。唯獨到江子燕這裡,就仿佛裁縫為她特意訂做般,讓她撿了個漏。
江子燕如今仍保持古怪的潔癖感,肯揀他人二手衣也确實是喜歡極了。送到衣服幹洗店清洗三次,每次的清洗價格都比當時購入的價格貴三倍。
水貂皮原本被壓着,此刻略微抖開,每一寸毛尖在燈光下都凝着光,觸手覆之上,既暖又滑,顯而易見是上品。何智堯看江子燕穿着件皮草,連忙把胖臉湊過來,來回貼着她袖子滑動,眯着眼睛,顯然也覺得貂皮舒服得很。
廿九公司放假,财務更是厚道,痛快地早發了上個月的工資。
江子燕至今不過入職一周多,卻因為趕着月尾入職簽合同,也收到一筆算是厚道的過節金。她裹着那水貂皮,喜氣洋洋地帶着何智堯逛了一下午的商場,依着自己惡趣味把男孩身上的舊衣服都剝下來,從頭到尾換了新衣服。
年夜飯已經訂了酒店外賣。家政上次還留下不少現成食材,因此也不多勞心。
大年三十,何紹禮當天才算結束工作,盡早推門進家,已經看到滿桌豐盛的飯餐。
何智堯正笑眯眯地趴着玩小火車,他身上穿着整套新買的飛行員服,小寸頭還被江子燕往後梳,是個神氣得意的小胖子。而江子燕正走到各個房間,仔細地把家裡的所有隔音窗戶關緊,再拉上窗簾。她不喜歡熱鬧,更不很适應國内每到過年那股子把一切炸上天的熱鬧,感覺自己才是被鞭炮聲驅趕的年獸。
她回頭,正好看到何紹禮正有些沉默地站着。
“不好意思,我回來晚了。”他脫了帶着寒氣的外套。
“也沒有等你多久。”江子燕站起來要禮貌接過外套。然而她視力的準頭總有偏差,不小心手指擦在他手肘之上,很快縮回來。
何紹禮已經感覺觸手冰冷,溫度很低,他内心剛剛動了下,江子燕已經退後了幾步,跟被燙了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