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司空靖所言,雪快停了,可是雪停了不代表事情結束了,救災事宜繁多,外頭剛能走,司空澹就系上厚實的披風帶人去西郊了。
西郊有十幾戶災民,百來人,全擠在三面透風的棚子裡,這棚子還是臨時搭的,衆人一邊躲着,一邊戰戰兢兢,生怕棚屋随時砸下來。今日放了晴,司戶參軍便帶了人過來,在棚子附近支起火堆,取暖煮粥,一一分發給災民。
司空澹到的時候,衆人正坐在棚子裡,手裡端着破損的大碗,吸溜着喝稀粥。司戶參軍見了,上前來見禮:“大人來得好早。”
“已經是晚了。”司空澹看了看附近的情況,問起接下來的安排,司戶參軍道:“人力倒是夠的,隻是糧食确實緊缺,雖然朝廷救援,但雪災一來,這些百姓原本的儲糧也盡數失去,何況後面還要為災民重建房屋,糧食消耗更快,不知大人還有什麼法子?”
司空澹脫口而出:“我府裡出!”剛說完他就意識到,司空府裡也根本拿不出這麼多,于是又道,“募捐一些,官員、鄉紳家裡總有餘糧的。”
“隻是,這時候讓誰去呢?恐怕沒人騰得出手了。”
司空澹将龍山府的人過了一遍,确實沒有能在這關頭去募捐的人,隻是心念一動,有個說出來都有些吓人的想法:“倒也不一定要有官職在身的人去。”
化雪的日子比下雪時候還冷些,寒風帶着濕氣從脖子裡鑽進去,竄到身體各處,不管穿多少衣裳還是抖個不停,一說話就哈白氣,手放在外頭,不過片刻就凍得通紅。這樣的嚴寒天氣,司空靖和溫同書竟要帶着人到龍山各個府邸去募捐物資,上至夫人,下至小厮奴婢,沒有不心疼的,隻是府君的話,誰敢不聽呢?
兩個小孩倒沒有什麼怨言,司空靖自知身為他爹的兒子,平日享受了,該他上的時候就不能躲;溫同書則覺得新奇異常,很是興奮。
衙門裡調撥了一隊人跟着他們,既是保護,也是方便接收物資,及時運送到災民處。
司空府門前正在将府中捐送的物資裝上牛車。溫同書見了,拉着師兄的手問:“師兄,災情很嚴重嗎?要這麼多東西。”
司空澹拉着他的手走了,解釋道:“你看着多,其實也不多,這麼一麻袋米隻夠災民吃一天稀飯。平時倒也罷了,天氣這麼冷,吃不飽,會餓死人的。更何況,還有這麼多衙役官兵,咱們這一車東西,能撐個四五日就不錯了。”
溫同書點點頭,跟着師兄走了。
出來之前早拟定了要去的府邸,第一處是行軍司馬的宅子。行軍司馬早知此事,本不願拿出物資,但司空澹把家裡的小孩都叫出來了,什麼也不給說不過去,便早早讓人準備了一些米面、木柴炭火之類的,他們一到便匆匆敷衍了事。
司空靖自然察覺得到,卻不說破,隻帶着溫同書恭敬道謝,繼續前往下一處。
官員和鄉紳,多多少少都給了一些,一路下來,收到不少衣物糧食,溫同書雖然冷得很,可一想到竟然能幫上師父的忙,又能安置災民,也不覺得辛苦。
眼前是文府了,今日最後一趟。司空靖拉緊了師弟的手,道:“等會好好的跟着我,不許說話,聽到沒有?”
溫同書想起之前文兆榮去求師父收他為徒的事,心裡有些别扭,但也沒說什麼,隻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司空靖敲開文府大門時,頭發花白的老管家仿佛見到了金山銀山一般,笑得合不攏嘴,連忙把人請了進去,又讓小厮去喚郎君來。司空靖瞧着這誇張的模樣,頗覺好笑。
“司空公子喝茶,溫公子喝茶。”老管家送來兩碗熱茶,呼呼地冒着白氣,一看便是剛煮的。
這麼一會的功夫,也煮不出茶來,大約是一直煮着茶,以便府裡的人随時能喝上熱茶。司空靖接過一碗,遞給溫同書:“喝一點,暖暖身子,别凍壞了。”
溫同書乖乖接過,小口小口啜飲起來。
司空靖看着小孩凍得通紅的臉,當真想立刻遣人送他回府裡去,這個勞什子的募捐,他一個人去還不行麼?
溫同書一碗茶剛見底,文兆榮便朗笑着來了:“靖兄,怎麼大駕光臨了?也不早派人來說一聲,我好準備準備。”
司空靖站起來,朝他行了一禮:“兆榮兄,我趕着時間,不同你說那些虛頭巴腦的話,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
“靖兄見外了!”文兆榮踱步過去,一撩袍子坐下,“你爹收我為徒,咱倆便是師兄弟,你這個師兄有事,我怎麼能袖手旁觀?要什麼你盡管說就是!”
司空靖眉頭微微皺起:“我爹收你為徒?”
文兆榮瞧着他,自信點頭:“怎麼?令尊沒和你說?”
“我确實不知,我爹也忙,顧不上這許多,我今日帶同書來,是來為災民募捐的。今年龍山大雪,災情嚴重,需要一些糧食衣物,還有柴火藥材之類的,文府可否為災民盡一份心?”
文兆榮瞧了溫同書一眼,隻覺他呆頭呆腦,語帶嘲諷:“我當是多大事?這樣的事,你爹該讓我與你同去,好歹龍山府的人認得我,帶着溫同書,怕是不大方便吧?”
“同書年紀小,跟着我走一日已是辛苦萬分,還望兆榮兄嘴上留情。”
文兆榮冷笑了一聲:“靖兄,你這又是什麼意思?當初他是你師弟,你處處偏向他我認了,如今我也是你師弟,你還是偏向他!”
司空靖心想,你是我哪門子的師弟?但話卻不能真這麼說,隻道:“兆榮兄,同書年紀小,又是與我一處起居,許多事情我已經習慣了,你别放在心上。”
“那我一定要放在心上呢?”文兆榮知道他們想要什麼,堂而皇之地與他談條件,“想要文府給東西,可以,米面糧油、藥材舊衣我都可以給,甚至你想要多少我都有,隻一樣,你讓溫同書住回自己家裡去,或者,你同你爹說,讓我也到你們府上讀書,如何?”
溫同書擡起臉龐,望向司空靖。司空靖看了他一眼,抓着他的小手,道:“兆榮兄,不可欺人太甚。”
文兆榮哈哈大笑:“我欺人太甚?不是你們想來要東西嗎?我總不能白給吧?退一萬步說,沒有今天這事,我與溫同書都是你爹的弟子,自然待遇要一樣,不對嗎?”
“兆榮兄,有些事情,是有先來後到的。”
“先來後到?司空靖,我們認識多久了?你拿溫同書來跟我說先來後到?”
司空靖覺得簡直沒法說了,真恨不得甩手走人,不要他們文府的物資又如何?可是正如文兆榮所說,他們文府在龍山是認得人的,這裡處理不好,恐怕後面别人都不會給了。
司空靖站直身體,端端正正地拱手鞠躬:“兆榮兄,我話裡有不對的地方,我向你緻歉,你莫要與我計較。别的事情我可以答應你,但是與同書有關的,請你見諒,我做不到。”
“當真是情真意切的好兄弟!”文兆榮笑眯眯地盯着溫同書,一直看到溫同書目光躲閃開去,“靖兄,我會告訴你,這世上有比感情更牢固的東西,你且等着!”
司空靖心頭湧起一陣不好的預感,下意識地看向了溫同書。
唇槍舌戰結束後,文兆榮竟未繼續為難,倒是讓管家拿出一些藥材和棉被給他們,客客氣氣地将他們送走了。
溫同書顯然将他們二人的對話聽進去了,一出文府大門,便悶聲問:“師兄,這世上,比感情更牢固的東西,是什麼?”
司空靖手蓦然一緊,不祥的預感再次升起,心中隐隐不安:“師兄也不知道。”
溫同書不再說話,上前一步抓住師兄的手,跟着師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