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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麥芽威士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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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宮清硯一直都知道這個世界的本質是一部黑白漫畫。

如果一定要說為什麼知道,那他也說不清,看破一個世界的本質的過程是難以用言語來描繪的,不過至少黑白是一定的,畢竟他看這個世界時永遠隻有黑白二色。

他并不屬于這個黑白的世界。

皮膚的顔色是由皮膚中的色素決定的,舉起雙手時,他能看到自己的膚色,也能看到隐藏在膚色之下的青藍色的血管,出現創口時,鮮紅的血液會理所當然地映入眼簾。

但是面對鏡子時,鏡子裡永遠隻會出現一個黑白的剪影,即使血液已經從未經處理的傷口湧出,順着手指淋淋漓漓地灑在地上,鏡子裡也永遠隻有深淺不一的黑白。

人造,命定,虛假,空洞,千篇一律,沒有靈魂——一個極緻虛假的世界。

他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回憶過去的事情了,但是躺在雪地裡的那十幾分鐘裡,他忽然就想起了很多。

比如,那道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再比如,他那将将完成一半的一千個任務。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總之等到反應過來時就已經來了。

系統裡的任務每天都會發給他,0001号任務是加入組織,待着也是待着,他也就照做了,等到再反應過來,竟然就已經連續做了九十九個任務了。

他仍舊能清晰地記得那一天,六月二十号,他的第一百個任務——拒絕代号。

随口說出拒絕的話的那一刻,那道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的機械性的聲音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向他播報了全新的規則。

【簽到系統222号竭誠為您服務。】

【連續完成一千個任務,就可以獲得離開這個世界的機會。】

【預祝您成功,親愛的雨宮先生。】

0100号任務的獎勵是一副眼鏡,他的視力并沒有問題,但玩笑般地戴上那副眼鏡的那一刻,他承認自己怔住了。

透過薄薄的鏡片,目光所及之處終于久違地浮現出除黑白以外的色彩。

擡頭,藍白相間的天花闆;低頭,排列整齊的棕色地闆;向周圍望去,窗台上擺了一株大概活不了多久了的紫羅蘭,但是已經褪色的花瓣還是讓他久違地感受到驚豔。

因為他拒絕代号而惱羞成怒的某個組織高層在一旁無休止地制造噪音,所以他平靜地對着那人開了一槍,子彈擦過顴骨,鮮紅的血液順着臉頰流淌下來,嘈雜的聲音也一度靜止。

他心情極好地踩着滿地鴉雀無聲離開。

——心情極好,因為那抹來自他人身上的鮮紅。

他一直想跳出這個世界,這種想法始終在他的腦海中回旋,但在重新看清色彩的那個瞬間,這種想法的強烈程度刹那間達到了巅峰。

于是他開始全神貫注地完成任務,不顧一切地去完成任務。

0101号任務是取得代号,顴骨貼着紗布的高層操着高高在上的腔調又大放厥詞,三兩句話便判定最遲明天他就會下地獄。

他的任務還沒完成,他還沒有跳出這個世界,他當然不能死,所以他平靜地對着那個家夥開了第二槍。

這一次,槍口沒有偏轉。

組織裡的高層有很多,能幫他暗箱操作的高層也不是沒有,比如一個代号朗姆的家夥。

過程不值一提,總之他順利完成了0101号任務。

六月二十一号,他成了麥芽威士忌。

神經病的頭銜是什麼時候被安在頭上的具體也記不清了,可能是完成第十九個任務時就開始傳出來的,可能是去做第四十四個任務時才第一次被冠以這樣的稱号,也可能是第一百零一個任務時才完完全全地被定義。

不過那都不重要。

這個世界隻是一部黑白漫畫,一切都是虛假的,自然也無需在意别人的目光與想法,或者說,其實他本身就是一個極度自我的人,而這個世界的本質又将他的這一特質無限放大——歸根結底,這個世界裡的人真的算得上是“人”嗎?

他做不到把那些人當成“人”,那些人把他當成神經病,也算是禮尚往來。

系統每天發布的任務千奇百怪,看不出什麼規律,左腳邁出房門、倒掉一杯咖啡、哼唱一首兒歌、看一場日落……一切皆有可能。

他曾經連續半個月光顧理發店,因為那半個月裡的任務都是把頭發剪短,為了以防萬一,他每次都叮囑理發師控制長度,以免到後面沒有頭發可以剪了。

直到将一頭長發分批次剪到下巴左右的長度,任務才終于迎來新意。

每一次的任務的完成都伴随獎勵的發放,他有時候覺得那些雞肋的獎勵沒有也罷,但是獎勵的發放甚至比任務的發布還要準時。

很多任務獎勵都像是随便丢給他的閑置物品:一顆糖、一塊石頭、一枚硬币、一顆子彈、一包紙巾……細小零碎的東西還好,某次任務的獎勵是一塊巨石,因為體型過于龐大沒辦法直接搬出門外,他分了幾天将其敲碎成大小不一的石塊,才終于把那東西完全清出家門。

生活完全圍繞着簽到進行,他卻并未因此覺得疲憊,數字的跳動代表着色彩的回歸,隻有自己才能聽的聲音的響起代表着距離找回屬于他的真實愈發靠近。

他偶爾會覺得自己是在坐一列不知終點站的蒸汽火車,在搖搖晃晃中通往彼岸,沒有什麼能阻止他,也沒有什麼能讓他駐足觀看,哪怕隻是短暫的停留也會讓他覺得耽誤了時間。

沒有什麼比終點更具吸引力,沿途的風景對他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他前段時間去了一趟北海道——當然,是為了任務。

他曾不止一次登頂北海道最高的那座山峰,遠遠眺望那些起伏的山巒和氤氲的雲霧時,并不想感歎自然界的瑰麗,隻贊歎漫畫家精湛的畫技。

“這幅畫畫的真好。”他這樣說。

“是啊,畫出來的話一定很美,不過攝像頭同樣可以留住這道景色,你想拍個照片嗎?”同樣在峰頂停留的陌生攝影家這樣問。

雨宮清硯還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答那個人的,他指着遠方說:“這不是已經畫出來了嗎?”

攝影家臉上的疑惑和異樣的眼神仿佛還曆曆在目,他經常會收到那種目光,所以對此習以為常,也從不放在心上。

望着相機的鏡頭,他想,攝像頭裡的這個世界算什麼?畫中畫嗎?這個世界的一切本身就已經存在于漫畫家的攝像頭下了,攝像頭中的攝像頭又該如何定義?

攝影家離開後,他又想起自己戴着的那副眼鏡。

他從很久以前起就讨厭眼鏡墨鏡一類的東西,或者說是讨厭一切會讓光線發生折射的事物,他對不得不隔着一層鏡片去看世界感到厭煩——因為一旦戴着眼鏡,那出現在他的視網膜上的就是經過折射的世界,并非真實的世界。

還好這個世界本身就是極緻虛假的,也不必糾結于在極緻的基礎上再增添幾分虛假。

比起折射與虛假,他更需要色彩填補寂寞,所以他開始戴系統給他的那副眼鏡,即使他的視力并沒有問題,即使他依然厭惡那塊薄薄的、透明的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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