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慈将劉若秋接下來後，陸無塵也已經将張正制服。他本就是張懷仁的一魄制成的傀儡，如今主體已死，他也迅速消亡，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衰敗下去，不一會兒便骨瘦如柴，肉身萎縮直至斷氣。

劉若秋白着一張臉看向就這麼死去的張正，神色怔忪，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一行人拖着這個傀儡，返回村子裡。

江雁影正坐在地上等待他們。她用雙手托着蛇妖畸形的腦袋，沒有絲毫的恐懼，渾身被血水浸透也沒一絲厭惡的神色。

劉若秋一見蛇妖真身，駭得下意識停住腳步，隻猶豫了一瞬又立刻奔了過去，口中的欣喜快要溢出：“恩人！”

“咳咳……”蛇妖口中吐出鮮血，八張人臉隻是平靜地望着她，眼神竟難得流露出星星點點的溫柔。

她看着一具枯屍的張正，像是幾十年的痛苦終于有了宣洩的口子，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淚光。

江雁影快速又細緻地描述完當年的真相與來龍去脈，一時之間在場所有人都沉默下來，雖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說些什麼。

而之前所有的疑惑，現在也有了答案。接生拐賣的穩婆、負責分屍的屠戶等等被殺的死者，都是當年相關之人。而村子裡供品裡的梨，是為了與蛇妖分離隔絕。刻意缺少的其中一種，都是為了鎮壓驅散已經成妖的厲鬼。

龍女村一案，看似蛇妖沉冤得雪，大獲全勝。可付出的代價過于慘痛，真相也過于慘烈。

多年心結解開，當年的罪魁禍首們都被殺死，最可恨的一個更是魂飛魄散，死無葬身之地。蛇妖勉力支撐的一口心氣散開，奄奄一息。

她已然回光返照，神色恬淡平靜，面目都不再猙獰，反倒顯得柔和起來。隻是伸手舉在嘴邊，吐出兩顆小小的赤色珠子，正是蛇妖内丹。

她的唇邊流下一條血線，臉色迅速灰白，妖身衰弱幹癟，老妪和中年女子們的臉已經閉上眼睛停止呼吸。隻留下兩三個隻剩一口氣的年輕女子，伸出一條長蛇化作利刃，将口器最中央的一條暗紅色小蛇割下來。

那小蛇兩個腦袋，頭尾各一個，中間共用一段相同蛇身，像是一個開口手镯，隻不過兩頭都是蛇頭而已。雙頭小蛇雙眼緊閉，滿身黑色，通體晶瑩剔透，隐隐有血紅色暗光流動，宛如一塊上好的紅玉。

她們将兩顆妖丹各自塞入小蛇口中，口器中剩餘黑色長蛇自發地纏繞交織，編成一個小小的籃子模樣，将小蛇托舉在中心緩緩置于地上。

而蛇妖的八張人臉裡，兩張女童的人臉逐漸模糊消散。

蛇妖望向劉若秋，嗓音嘶啞虛弱：“我們幾個老鬼大仇已報，心結已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再活着也沒什麼意思。”

“隻有這兩個女童是最無辜的，我們所有的修為和妖丹都已經傳給她們，就是為了保住她們的魂魄，和我們僅剩的留給她們的蛇身。”

“隻求你能好好照顧她們，最好能讓她們踏上修行一途，各得人身，擺脫這副雙頭蛇的樣子。我們這一生雖有許多痛苦遺憾，卻也到此為止了。”

劉若秋不知何時流得滿臉淚水，點頭應下，又問道：“若求修行，我隻能把她們交于仙子與他們同行。檀慈仙子三番五次救我，我交給她你們可否願意？”

“你們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們的。”檀慈連忙保證道，“你們之前在龍女廟也救過我。”

“可以。”蛇妖看向她，微微颌首。

“但是，我想問一句，”檀慈話頭一轉，語氣空前未有地認真，“你們都叫什麼名字？當年的罪魁禍首都能留下名字，你們的名字又是什麼？”

蛇妖一愣，鳳眼薄唇的那張臉上露出一個溫柔的笑，說道：“最年老的老妪随夫姓喚作王氏，她喜歡我們叫她曼姨。中年婦人眼下有痣的是大戶人家的丫鬟，隻叫做小翠，平時叫她翠姐。另一個眉心有花钿的是翠姐主家的小妾，叫做含煙，她們兩個一起逃荒過來。圓眼短鼻的忘了自己姓名，跟着翠姐對應起名叫紅玉。我爹是夫子，給我起名叫沈傲霜。旁邊這個年紀小些尖臉杏眼的叫明珠，兩個女娃娃，笑起來有酒窩的叫小桃，有虎牙的叫小荷……”

一口氣說完這麼多，她累得有些喘不上氣來，面色慘白發青。周圍人臉一個接一個地阖眸解脫，隻留下她一人，瞳孔跟着渙散。

“物外光陰元自得，人間生滅有誰窮。

百年大小榮枯事，過眼渾如一夢中。”[1]

她輕聲念着這兩句詩，坦然從容地微笑，緩緩閉上眼睛。至此八張人臉全都安息，巨大的蛇身消散，化作星星點點的流光随風飄逝。

劉若秋已經滿臉都是淚水。檀慈走上前，從地上拿起雙頭小蛇，托于掌心。她擡頭去看蛇妖消逝的肉身，臉上遮掩不住地悲傷。

她的眉毛蹙起，讓人想撫平眉心的褶皺。姬行玉看得煩躁，鬼使神差地從芥子袋中掏出一沓黃符，指尖微動，符紙熊熊燃燒，化作灰塵跟着消散。

不對。她傷心難過關我什麼事？蛇妖死了又關我什麼事？我到底為什麼要做這種無聊又多此一舉的事情？

他心中這樣想着，身體卻另有想法。他的心裡在嗤笑檀慈是個多管閑事的虛僞女子，手上卻在不受控制地想要讨她歡心，想看她展露歡顔，不管是氣得漲紅臉和他對嗆，還是狡黠如同小狐狸得意地朝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