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君隴放下電子筆，那支圓潤的金屬筆在桌面上滾動了幾圈，被他輕輕按住。

他一隻手抵在下巴上，指腹按着下唇，垂着眼，“之前白井建司和我提了合作，邀請我去參加他女兒的周歲宴，就在明天晚上，這是我們能找到的營救賀天工最好的機會。”

江月濯目光下移，“現在幾點了？”

晏君隴按亮紙平闆，“晚上10點。”

那支電子筆失去束縛，順着桌面骨碌碌地滾開，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兩人都沒有說話，空氣凝固到近乎令人窒息。

“江月濯，我很抱歉。”晏君隴低聲說，“但是這件事需要你，你是獨一無二的……你是幻想型。”

江月濯靜靜看着他。

晏君隴避開了她的眼神，他握緊紙平闆，“我真的……”

他在她的目光裡感覺自己就要燒起來了……羞恥、愧疚、赧然，這些情緒就要把他吞沒了，他很難坦然地面對江月濯。曾經他以為自己可以做一個厚顔無恥的政客，但現在看來遠不是那回事……他甚至承受不了一個十六歲小姑娘的目光，盡管那目光裡什麼責備的意味都沒有。

江月濯收回眼神。

她的聲音略帶沙啞，粗粝地滾過口腔和舌尖，有種帶着血腥味的疼痛，“我一直都很想問你，晏君隴，你有沒有殺過人？”

晏君隴一愣。

他微微眯起眼睛，挺拔如白楊的脊背微不可見地彎下一點，“當然有。雖然并不是我動的手，但他的死亡出于我的指令，我也算是兇手吧？”

“那之後你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晏君隴收回思緒，沉吟片刻，“一開始很緊張，擔心會被發現幕後黑手是我，但是過去幾天後就很愉快，很輕松，因為他的死亡能夠讓無數我們的人不死，時至今日。”

他望着虛空，“我甚至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但我一直記得那種感覺。”

“沒有負罪感嗎？”

“不，”他說，“負罪感是面對無辜之人的。對于他，我沒有。”

江月濯從被子裡探出一點手指，可能是異變能力使用過度，她的指甲有些長，很硬。她坐起來，側過身，握住那隻剛剛喝水用的杯子，“我這次在R會所裡……殺了很多人。”

她的虹膜呈現半透明的琥珀色，像融化的糖漿，一輪金環在那泊蜜色裡旋轉，詭麗而奇幻。晏君隴向前傾了傾身，摸了下自己的鼻子，“你是在為這件事不安嗎？”

“我……不知道。”

江月濯的表情有些迷惘，她握緊了水杯，好像那杯溫水能給她帶來點力量似的，“我到最後……已經分辨不出到底殺了多少人，更無從确認他們的是非善惡，我隻是一台機器……一台無差别屠戮的機器。他們是不是有家庭？是不是也有孩子在等着他們回去？或者……如果我真的誤殺了好人呢？”

她深深埋下身去，單薄的肩胛支棱出脊背，如同包裹在繭裡的蝶翅，“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晏君隴，如果再這樣下去，我會變成什麼？你會變成什麼？是夢想裡新世界的台基，還是……怪物？”

晏君隴沉默。

“為了達到一個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他緩慢而低沉地說。

“如果我們的目标，能夠崇高到影響一個社會、國家，乃至時代，那麼即使用這樣肮髒的手段，那也是值得的。”晏君隴說，“江月濯，想想那些女人，你是在後悔救了她們嗎？”

江月濯擡起頭，“怎麼可能！”

“那就接受它，也許你會一邊倒地屠殺，也許你會錯殺好人和無辜，但這件事沒有對錯，隻有立場。”晏君隴緊緊盯着她的眼睛，“我們不是台基，也不是怪物，月濯，我們是刀，是劍，是武器，是這座城市倒塌前最後試着要支撐起它的基柱。”

江月濯看着他。

狹小的診所裡，被單上還殘留着洗滌劑的氣味。外間人來人往，說話聲和腳步聲混在一起，嘈雜切切。

“我想見見她們。”她說，“行嗎？”

晏君隴注視着她，說：“當然可以。”

江月濯跳下床，跟着晏君隴往裡間走。

唐氏診所裡面别有洞天，穿過短短一截走廊後就是一個大房間，收拾的很幹淨，有幾個孩子正在裡面讀書。晏君隴帶着她悄無聲息地從窗邊走過，後門站着一個很英武的女人。

她一看就是軍人出身，身形很直，留現在很少見的齊耳短發，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看見晏君隴，對他行了個禮，“晏議員好。”

“這是池文茵，”晏君隴介紹道，“難得的多方面複合型人才，就是她把你從R會所帶回來的。”

兩人互相認識了一下。池文茵說：“你們是來看受害者的吧？在裡面，那個叫嘉雪的小姑娘在照顧她們。”

江月濯躊躇片刻，低聲問：“她們現在怎麼樣？”

池文茵目光輕輕落在她身上，“還好，有一個叫于安的想見見你。”

她帶江月濯去了訓練場，于安就在那裡，正在圍着場地邊緣慢慢跑步。池文茵說：“她很努力，精神狀态也很好，你想和她聊聊嗎？”

江月濯推開門，慢慢走進去。

于安轉過臉，眼睛瞬間就亮了。

“你來了！”她往這裡跑過來，額頭上全是汗，臉頰泛着紅，“我一直想謝謝你救了我們。”

江月濯有點不知道要說什麼，她動了動嘴唇，“你的身體……”

“還好的。”于安的眼睛像藏了星星，往日的屈辱和苦難都已經浸沒繁星在背後，“唐醫生說我可以做點運動了，我就來練練，我也想像你那麼厲害。”

“不過她們有的不太好……”于安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你還記得那個懷孕的女人嗎？她昨天自殺了。”

“自殺？”江月濯驚愕，“為什麼？”

“她是被她男朋友賣到裡面去的。”于安歎了口氣，“好不容易出來，她想聯系那個人渣，結果他已經拿賣她的那筆錢跑了……”

這樣的事在蘭金B區簡直太常見了，所以于安的表情也沒多少變化，隻是淡淡的遺憾和憂悒。

“那其他人……”

“毛湘說要回去繼續學習，她是個好人家的孩子，也不知道是怎麼到那種地方去的。”于安說道，“還有個叫阿雪的，她說見過你，想趁着這個機會學點技術養活自己。雲夢還在休養，那種抑制劑好像對礦物病患者的傷害很大，她看起來挺難受的……”

江月濯靜靜聽着，到最後，她輕輕問：“那……我媽媽呢？”

出乎江月濯意料，于安很快就回答了：“她一直都沒醒。”

“一直沒醒？”江月濯一愣，“怎麼回事？”

“不清楚，唐醫生說可能不想醒。”于安搖搖頭，“你要不要去……”

“我不去了。”江月濯立刻下了決定，“聽到這些就很好。”

她緩緩走出訓練場。

晏君隴還在外面，池文茵則不知道去了哪。江月濯朝晏君隴走過去，在他面前站定，“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晏君隴挑起一邊眉毛，“什麼事？”

“救出賀天工以後，我想離開蘭金B區。”江月濯說，“能麻煩你安排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