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我從不駝背,”娜塔莎試圖找回主動權,“你這些年一直在紅房子?”
“你不該放過我。”梅琳娜也坐下,她将叉子遞給葉蓮娜伸來的手。
“我猜你現在還同高層有些聯系,你對我們的到來并不吃驚。”
“很難忽視你們,你們從山上往下走,甚至沒想過先偵察一下。”
“而你沒有開槍。”
“沒有必要,娜塔莎。”
“什麼意思?”
梅琳娜,女人從這頓冒着熱氣的飯桌上擡起頭,阿琳娜恰好把面包塞進嘴裡,她吃驚地發現梅琳娜眼角的皺紋已經如此明顯了。她是紅房子第一代血清的試驗品,不完美的技術在她眼角眉梢顯現出來。
梅琳娜吹了聲口哨,她說:“過來——”
哒哒哒的腳步聲,一隻體型勻稱的豬踏上地闆。就是剛剛阿琳娜摸過頭的那隻小跑進了房間,餐桌上所有人面對這隻豬,都愣住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阿琳娜的勺子停在半空,她是第一個吃完的,其實她剛剛還想在對話的間隙裡問問有沒有多餘的濃湯。
“坐下。”
豬坐得比阿琳娜的姿勢還标準。
“轉圈。”
一秒也沒有猶豫,它哼哧哼哧開始在原地打轉。
“老天,”葉琳娜悄悄對阿琳娜說,“我有點理解你和媽了。”
然後,梅琳娜滿意地對這頭豬點點頭,她拿起桌上一塊已經有點磨損的平闆,在上面點了幾下。
“停止呼吸。”她說。
娜塔莎猛得站了起來,差點打翻自己的碗和盤子。巴恩斯那隻完好的手放在娜塔莎的肩膀上,他在試圖讓她恢複理智。葉蓮娜和阿裡克謝已經呆在了餐桌旁,而阿琳娜隻覺得自己後頸的炸彈存在感從未這麼強過,梅琳娜對她投來了意味深長的一眼。
“等等——等等,”阿琳娜叫道,“它要死了——”
“梅琳娜!”阿列克謝抱怨道。
“想吃炖豬肉嗎?”
“不,不,不,”阿琳娜說,“别這樣,葉蓮娜剛剛恢複清醒——梅琳娜!我要成素食主義者了!”
“梅琳娜,”娜塔莎說,“停下。”
“嗬——”倒在地上的那隻豬張開嘴,它四肢亂蹬,大口吸入帶着肉湯香氣的空氣。片刻後,這隻恢複能力極強的畜生甩甩頭,它重新從地上站起來,一無所知地面對它往後的生活。
“讓它出去。”娜塔莎接着說。
晚餐繼續,梅琳娜保持剛剛的表情,仿佛沒有瞧到一桌人警惕的眼神一樣。她注意道了阿琳娜的空碗,親切地問道:“再來點濃湯?廚房還有,你得多吃些——”
“停下。”娜塔莎說,用那種複仇者的語氣。
阿琳娜遞到一半的碗默默地收了回去,她拉開凳子,站在了娜塔莎的身側。
“停下什麼?”
“别假裝成我們是一個家庭,”阿琳娜從來沒聽過娜塔莎這種聲音,不,她或許聽過,在他們從俄亥俄飛回蘇聯的飛機上,娜塔莎就是用這樣的聲音對每個人講話的,“别騙你自己,别騙我們,老天啊,梅琳娜,你看着我被舉報,阿琳娜被捆着送去九頭蛇,葉蓮娜在紅房子裡當了一輩子的工具,阿列克謝在監獄,巴恩斯一遍又一遍地被洗腦——”
“小娜。”巴恩斯輕輕地說,他注意到了葉蓮娜不正常地立在梅琳娜和娜塔莎之間。
“我不是你的女兒,你也不是我的母親,正視它,我們不是家人,”她緩緩喘出一口氣,“我們隻是紅房子裡的寡婦。”
一片死寂。
桌上唯一的活物隻有餐桌上烤肉剩餘的一縷熱氣,阿琳娜慢慢伸出手來,她拉住葉蓮娜的手。是冰涼的,僵硬的,阿琳娜搓搓女孩的手,努力讓她溫暖起來。
“我們不是假的。”葉蓮娜小聲說,她的聲音帶有哭腔。
“不,我們不是。”這是阿琳娜頭一次反駁娜塔莎。
梅琳娜是個殘酷,冷血的女人。
阿琳娜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九歲,她在俄亥俄的新房子裡度過了新人生的第一個生日。
顯而易見,她表現得并不好,和自己的新家人太過于僵硬。娜塔莎用她昨天和自己吵架的理由糊弄了同一個街區的鄰居,葉蓮娜還沒弄懂為什麼阿琳娜的情緒突然變化,而阿列克謝不忍心指責她。
阿琳娜獨自一人來到後院,那裡有阿列克謝給她做的秋千和樹屋。她爬上樹呆了一小會,大約等到屋子裡的人群都散了,有腳步聲傳來,梅琳娜撥開了沙沙作響的樹葉。
“我們得談談。”女人說。
“我想回家。”
“你知道我們沒法回去,阿琳娜,我們的任務沒完成。”
“我不想完成任務。”
“這是你爸媽送你來的目的,記得嗎?為了我們——”
“我想要爸媽。”
“我們就是。”
“不,”阿琳娜哭了,“你們不是,為什麼就不能讓我回家——”
她落進了一個溫暖,但是生疏的懷抱,梅琳娜靜靜地抱着她,阿琳娜的眼淚和鼻涕落在了女人的衣襟上。
“你太聰明了,阿琳娜,你太聰明了,”女人喃喃說,“别這麼聰明,你不知道他們會對你做什麼。”
“我——”
“噓,”梅琳娜悄聲說,“不能再這樣了,好嗎?阿琳娜,你必須從現在開始把我和阿列克謝當成你的父母,這樣你才有可能見到你真正的父母。”
阿琳娜的啜泣聲漸漸停了,她從梅琳娜不同尋常的态度裡意味到了什麼。
“可是我爸媽和你不一樣,”她說,“他們給我買衣服還有汽水。”
“我們也可以給你買。”
“媽媽帶我一塊畫畫。”
“我不會畫畫,”梅琳娜頓了一下,“但我會木工活,你要不要下午陪我一塊修修倉庫的門?”
“媽媽會親吻我,她會給我講睡前故事,她每天都說她愛我。”
梅琳娜突兀地卡殼了,她抱着阿琳娜,女孩小小地蜷縮在她的懷裡。八歲的女孩可以完全被她的懷抱包圍住,她僵硬着手臂,像是捧着什麼炸彈一樣。
“沒關系,”阿琳娜安慰她,“你可以不愛我。”
“不,不——我從沒想過我會有女兒,”這是成年人世界的通用規則,孩子會看出誰是真正愛她的人,蘇聯的戰士,鐵娘子,紅房子的寡婦保證道,“我會試試的。”
阿琳娜松開葉蓮娜的手。
這個虛假的,難以辨别的,飽經磨難和滄桑的家庭爆發了遲到半世紀的争吵。她們用巨大的嗓門指責彼此,用最惡毒的語言互相攻擊,俄語,英語和烏克蘭語在餐桌上亂飛,巴恩斯不得不一隻手按住娜塔莎,一隻手攔住梅琳娜,冬日戰士在盡他最大的努力讓這兒保持暫時的和平。
葉蓮娜把怒火和淚水一個勁地投向阿列克謝,在監獄呆了幾年的老人對此完全沒有招架之力,隻能節節敗退。而他沒用的男性尊嚴還在徒勞地用父親的威嚴試圖喚醒葉蓮娜的尊敬,當然,以失敗告終。
在着鍋滾燙沸騰的濃粥裡,阿琳娜突兀站起身的姿态是那麼顯眼,而她手機接到消息的鈴聲,不知道為什麼也被所有人聽見了。
“呃,”她說,舉着手機,“隻是一條消息。”
“誰?”巴恩斯語氣異常,像是舒了一口氣,他鼓動道,“說說,沒事。”
阿琳娜下意識聽從她過去教官的指令,“是斯萊德……我的前夫?呃,你們繼續……我能接他過來嗎?我想他也沒吃飯呢!”
“……”
“不!”
除了阿列克謝,這個虛假家庭裡的每個人都這麼說道。
“斯萊德?斯萊德?我怎麼覺得有點耳熟?我認識他嗎?我不認識……”阿列克謝希望有人能否認他,他緩慢地環視這張小小的餐桌,很快從在場每個人的臉上讀懂了什麼。
片刻後,這個前蘇聯的戰士發出一聲極其喪失雄性氣概的驚恐尖叫,“——斯萊德·威爾遜?阿琳娜?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