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萊德沒有回答那個問題。
阿琳娜也沒有再問。
他們默契地沉默,阿琳娜開始收拾房間裡的精美衣物,斯萊德則繼續坐在客廳裡保養裝備,他們偶爾就第二天的計劃交談,但更多的時候都在假裝那件事沒有發生。接着他們各自洗漱,阿琳娜幫助傑森的傷口換藥,她開始喜歡上撫摸傑森剛剛長出頭發的腦袋,斯萊德在房間裡四處巡視,檢查安保系統的運行。
這是他們一貫的相處套路,他們保持距離,斯萊德不去問阿琳娜在九頭蛇的牢房裡經曆了什麼,為什麼娜塔莎·羅曼洛夫同她分離了近一個世紀。阿琳娜也從來不問斯萊德,每年在特定的日子消失是去了誰的墳墓,為什麼她的女兒至今不願同他說一句話。
他們換上睡衣,阿琳娜坐在沙發上把長發編成辮子,斯萊德最後在窗戶那兒挑開窗戶朝外張望,他檢查了房子周邊所有的攝像頭,倒在阿琳娜旁邊柔軟的床墊上。
留下一個在黑暗中欲言又止的傑森·陶德。
斯萊德盡力讓自己入睡,他心底有股煩躁的,惱人的火焰在燃燒——這不是阿琳娜的錯,他告訴自己,得了吧,他認識這個女人超過半個世紀的時間,他難道不明白九頭蛇對她做了什麼?
九頭蛇把利刃插進她的腦海,逼她尖叫,讓她崩潰,摧毀她珍視的每一樣東西,因為除了這樣,沒辦法把阿琳娜這種人變成一把好用的刀。接着他們站在她心靈的廢墟上,搭起一幢又一幢虛假的房子,告訴她這就是你最初的樣子。
可一些頑強的東西就像廢墟裡的植物在這些虛假的大房子裡悄悄冒頭,像是娜塔莎給她的擁抱,她童年時那艘巨大的破冰船,莫斯科紅場上人們高唱的歌曲,甚至她養過的那隻狼犬。阿琳娜同斯萊德回憶過很多次,那隻狼犬優美的頭骨,長而有力的四肢,還有一口好牙。
“等她長大了,一定是個好獵手,她是那一窩裡最漂亮的好姑娘!”
當然,沒有斯萊德。
那些被阿琳娜珍愛地收藏進記憶匣子,鎖上三遍放進地下室,躲過九頭蛇搜查的寶貝裡,沒有斯萊德。
他完全可以理解。
斯萊德起身,躺在他旁邊的女人立馬警惕地睜開眼,阿琳娜手伸進枕頭下,那兒藏了一把匕首。片刻後,她意識到了斯萊德沒有敵意,于是困倦地重新合上眼:“周邊好着呢,沒人進來。”
“我知道,”斯萊德說,“睡吧。”
他走出門去,感到阿琳娜困惑的眼神在他身上轉了一會,可她沒有張口發問,她像他年輕時美國畫報和電影裡宣傳的那些好妻子一樣,以一種令人羨慕的睡眠質量重新睡去。
他們從不在這種事情上交談。
第二天,他們在傍晚時分前往冰山餐廳。
阿琳娜坐在斯萊德的副駕上,她有些緊張,但還是美得驚人,絲綢貼在她的身上,襯得她的肌膚和發絲都閃閃發亮。披肩遮住了她的手臂肌肉,黃昏的從車窗裡吹進,她的一縷發絲飄在額前,她的眼睛裡映出了哥譚的夕陽。
“我以為你說你這門課及格了。”斯萊德挪開視線。
“我的确及格了!”阿琳娜重重咬字,她沮喪地扯扯裙子,“我隻是不習慣這麼穿,而且我壓根不清楚我這門課為什麼會及格!”
“你是個美人。”
“紅房子裡每個人都很好看,他們靠這個挑選女孩,你真該看看娜塔莎穿芭蕾舞裙的樣子。”
“我很确信那會是黑寡婦讓我見到的最後一個畫面,”斯萊克客觀評價道,他聽見阿琳娜已經開始用俄語小聲念叨着什麼,于是出聲打斷,“說說吧,紅房子都教了你什麼。”
“好吧,”阿琳娜緩慢地說,“我其實記不太清了,但是——”
“我從沒對你的記憶抱有過期待。”
女人撇撇嘴,她思索了一會,“首先,打扮起來,把頭發卷好,穿上裙子和高跟鞋,刮掉毛發,睫毛,眼睛,嘴唇,用上化妝品——你得漂亮,但是不能太漂亮,不能讓男人覺得你有攻擊性,藏起你的肌肉線條,但你得把胸部和屁股凸顯出來。”
“然後,靠近目标,表現得對他感興趣,或者讓他對你感興趣——我不知道,這不是矛盾的嗎?”他們把車停在了冰川餐廳的地下,阿琳娜拿出鏡子來看了看自己的妝容,“要聰明一點,但不能太聰明,或者說不能讓目标覺得你比他聰明。要有意同目标唱反調,吸引他的注意力,同時也要表露出對他的崇拜,讓他心情愉悅——這太難了!我甯願去殺人!”
斯萊德張了張嘴,他有好一會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倘若冬青出現在這兒一定會哈哈大笑,畢竟這種情況出現在喪鐘身上實在少見,可事實上,這出現在阿琳娜和斯萊德的相處中卻并不少。
“我一會該怎麼做?”阿琳娜虛心請教道,“我應該多久輸一輪?我應該同幾個男人搭話?或者女人?我應該吃東西嗎?如果他們請我喝酒,我應該喝嗎?酒杯裡會被下毒藥嗎?”
“……為什麼酒杯裡會有毒藥?紮斯不靠毒藥殺人。”斯萊德隻來得及抓住最後一個問題。
“誰知道呢?”阿琳娜聳聳肩,“或許有别人,寡婦們一直這麼幹。”
喪鐘的太陽穴那兒有根血管正突突直跳,跳動的頻率随着他的心跳和怒火越來越快,昨晚他心底那把煩悶的火再次燒了起來。他瞧向阿琳娜,瞧着女人裹着披肩,像畫報女郎一樣坐在他身邊,斯萊德突然意識到他甯願阿琳娜穿着那套沉悶的戰鬥服在他面前殺人,或者穿着他的舊襯衣在沙發上睡覺。
“我們換個計劃,”他說,“你什麼也不用幹,隻要确保你一直赢下去就行。”
“如果你想喝酒,就喝酒,如果你不想說話,就不說話,如果你想吃東西,就去吧台那兒點盤小食——這是我的任務,我來負責其他一切的東西。”
*
斯萊德估算錯了。
他沒預料到阿琳娜這種人對哥譚蒼蠅的吸引力,這和他過往的刻闆印象有關。在他看來,敢于前往紅房子出身的寡婦身邊需要非凡的勇氣,哪怕這是個沒順利畢業的寡婦。
他太常看見阿琳娜殺人的模樣,她拿着槍或者匕首或者赤手空拳,那雙白皙的手上總是染着血。又或者阿琳娜跟在自己身邊,斯萊德并沒有自誇,但在這個世界上,敢于騷擾喪鐘身邊女人的人一定早就死于自己的愚蠢。
現在,他離着阿琳娜半個大廳,冰山賭場暧昧的紫色燈光讓一切都喪失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