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師尊走了五年。
他輕輕晃晃頭,自嘲似的笑了下,果然是因為近來沒有火燒眉毛生死攸關的事情,清醒的時候他竟也想東想西的。
他眼前忽然一黑,最後一腳踩空了。
糟了,這時候病發,豈不是瞞不住師弟師妹……
“師尊!”今朝急切卻有意壓低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心下一松,倒了下去。
今朝抓住了他的手,接他入懷。
遲熙靠在今朝身上想,他好像……總能抓住自己。
“醉魂啊……”遲熙輕輕念着,他頭腦昏沉,看不清四周,一切的聲響都仿佛隔在一個罩子外面,隻感覺似乎有什麼松軟的事物罩在了他的身上。
“我在。”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靈劍和主人存在某種聯系,今朝的聲音很清晰地響在了遲熙空茫的世界裡。
“他們看不見你。”今朝說。
雲棧他們在練劍場中間,和這邊有些距離,銀藍色的傘撐在身後,今朝轉身背對着所有人,剛好将矮下去些的遲熙擋在身前,他脫下原本穿在自己身上的白色鬥篷,裹住遲熙,上面銀色的暗紋若隐若現。
他問遲熙道:“要回去嗎?”
“嗯……”遲熙閉上眼睛。
“掌門師兄呢?”黎忱四處張望了一圈問,“剛剛還在這裡。”
雲棧一手勾着夙泱的肩膀說:“可能有事先走了呗,掌門師兄忙,你也不是不知道。”
夙泱側眸看了看搭在自己肩上一晃一晃的手,不語。
避開了人群,今朝隐去兩人的身形,抱起了遲熙。藏風山的雪停了,但地上積雪未清,他在上面踩出薄薄的腳印。
他抱着遲熙,撐不了傘,風依舊大,遲熙陷在暖融融的鬥篷中間,手倚着今朝的胸膛,鬥篷邊緣的白色絨毛圍住了他的脖子,不讓一點風吹進來,他半睡半醒地向唯一的熱源貼去,今朝衣衫單薄,卻将他抱得更緊。
風不渡裡,今朝将遲熙置于榻上,他燃起火盆,又将手爐放進遲熙懷中,壓上被子。
今朝身上涼氣未散,他做完這些,站在床榻邊,蹙眉看着榻上閉眸熟睡的人,他有一種預感,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自他回到春坤派起,他見到的就是遲熙一天差過一天的身體,雖然遲熙服藥和藥浴一直未斷,但他就是覺得,遲熙并不在意自己的身體,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機械地努力延長某樣工具的使用期限一樣。
遲熙好像有什麼事情要做,而服藥和藥浴也隻是因為這個——他想在身體徹底垮掉之前做完這件事。
今朝不想讓遲熙如此,他想讓遲熙無病無痛,無災無難,想讓他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可是遲熙不想。
遲熙想要的東西有很多,他想要查明謝戎的死因,想要春坤派屹立不倒,想要師弟師妹永遠不被俗事所擾,想要人間萬世太平,卻獨獨沒想過自己。
今朝知道,遲熙的選擇就是遲熙自己真心想要的東西。
也正因如此,他才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做,也不知道自己是該陪着他做他想做的一切,任由他去死,還是阻止他,讓他抛棄一切好好活下去。
今朝的衣服也被炭火烤熱了,他坐在榻側,替遲熙掖了掖被子。
他想,希望遲熙活着的人有很多,希望他死的人也有很多,但真正知道他的所有并且永遠願意和他站在一起的人卻是沒有的。
而他,或許,可以成為這個人。
遲熙睡夢中翻了身,發頂的頭冠被壓得歪了,今朝小心地摘下他頭冠中間的發簪,擡起的小臂上綁着護腕的絲帶垂下去,尾端撩動了遲熙的眼睫,他趕忙用手抓住絲帶,别進護腕中。
“師尊……”
呓語的人是遲熙,他淺粉的嘴唇一開一合,不斷輾轉着這兩個字。
他念着謝戎,念着他再也回不去的少時年歲。
今朝将金色的發冠放于床邊的櫃上,然後将遲熙輕輕扶起,靠近自己懷裡,遲熙蓋住臉頰的發絲被他挽到耳後。
今朝看着遲熙緩緩舒展的眉宇,眼神很安靜。
他說過,自己不在,是會做噩夢的。
遲熙的藥按時喝過了,現在隻能捱着,今朝将遲熙未處理完的公務召到自己手中,他一手攬着遲熙,一手翻閱着。
睡夢中的人靠着一片銀藍,手中攥着今朝剛塞進護腕中的帶子,他睫羽漸濕,似乎知道,自己所念着的,是懷念,更是悼念;也知道,自己所攥着的,是他如今唯一能擁有的,唯一能抓住的人。
今朝用指尖蘸去了水光,一下一下輕緩地拍着他的脊背。
遲熙已經醒了,隻是仍閉着眼,今朝想自己總該說點什麼的,可是說什麼呢?他嘴笨,更不會安慰人。
他見過受了委屈的小朋友,大人總是摸着他們的頭說:“沒事了,都過去了。”
可是,這句話對遲熙并不适用。
就是因為都過去了,所以離開的也再不會回來。
他又想起黎忱小時候摔破了膝蓋,蹲在地上掉金豆子,秦瑜就和他說:“好了好了,别哭了。”
可是,今朝是想讓遲熙哭出來的,遲熙在高處坐了那麼久,那麼多事情,好的,壞的,能解決的,解決不了的,他都一個人擔着,他一個人擋下了這世間所有對春坤派、對師兄師妹和對自己的惡意,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偷偷哭泣的地方。
他是那樣矛盾的一個人,明明最是溫柔善良,卻殺人無數;明明有天下無雙的劍術,卻病魔纏身不得施展;明明脆弱又怕孤單,卻總是一個人。
今朝想讓他藏在自己懷裡,偷偷哭一會。
今朝抱着他,他什麼都不想說了,其實他也不需要說什麼,安靜的陪伴,對遲熙來說,就足夠了。
窗外,雪壓得荷花在池中翻了一圈。
——
遲熙十分雷厲風行,當天下午就開始再次徹查當年的往事。
“目前看來,師尊是自殺無疑,”遲熙倚着今朝的胸膛,頭靠着他的肩膀,他翻着今朝從一摞又一摞的古籍中遞過來的書冊說,“但自殺總要有個原因,師尊他不會無緣無故自殺。”
“自殺要麼是自願,要麼是被迫。”今朝說,“我更趨向前一種。”
遲熙:“為什麼?”
“謝戎仙尊實力不俗,就算在加固禁制,也不太可能讓别人有可乘之機,更何況還有黎忱守在外面,”今朝認真講述着自己的分析,“而且被迫自殺無外乎被控制或者被威脅,你和其他幾位仙尊查過了,謝戎仙尊身上沒有被控制的痕迹,至于被威脅,我不知道謝戎仙尊有沒有可以被旁人威脅的事,但是如果有,也是需要媒介去威脅的,你說謝戎仙尊他此前神态無異,就說明這個‘威脅’發生在大殿之内,而大殿禁制未破,法術和聲音皆傳不進來,那麼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個‘威脅’本身就在大殿之内。”
遲熙點頭表示贊同,又說:“但是我們事後仔細檢查過大殿,和往日沒有任何不同。”
“檢查的人除了你們五個,還有旁人嗎?”今朝問。
遲熙:“沒有,所以我現在懷疑……”
今朝又拿了一本新的古籍遞給他,道:“所以你現在懷疑,有什麼不需要法術也不需要聲音的東西可以遠程控制旁人?”
遲熙:“或者有什麼術法的控制是可以不留痕迹的。”
今朝在一衆古籍中挑選出與這兩點相關的書,放到遲熙手邊,遲熙看完一本就會接着拿來看下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