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熙斜睨了他一眼,實在不明白這個時常見自己不擇手段,算計别派甚至暗中挑起紛争的人是如何說出這種大言不慚的話來的。
去鏡鄉之前,今朝有和他說過類似的話,不過他以為,自己即便能勉強被稱上一句好人,也決計不能被謂之為善人。
不過自家劍靈總是覺得自己主人什麼都好,遲熙也說不過他,隻輕輕拍了下他額頭道:“善良這詞不是這麼用的,我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不過是為了對得起師尊,對得起春坤派罷了。”
何況,一個好的掌門,是成為不了善人的,善人亦無法做出為了制衡而傷害他人的事。
他是一個好人,一個負責任的人,一個重情義的人,唯獨不是一個善良的人。
他甚至有些時候會有一些陰暗的想法——在為人竭力除祟,卻遭到驅逐的時候;在為民奔波、行于市井,卻聽到旁人對自己明裡暗裡的嘲諷貶低時——他很想毒啞他們,或者把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套在麻袋裡打一頓,雖然他從未付諸實踐過,但他知道那不是自己一時氣急的胡思亂想,他是真的很多次動過這個念頭。
善良嗎?他想,或許年幼的時候是吧,但現在,他早就和這個詞分道揚镳了。
“撒謊,”今朝聲音不大,卻讓遲熙怔愣了一下,“師尊,你在逃避什麼?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為什麼從來都不願意正視自己?誰都不是非黑即白的,你為什麼總是否認自己呢?”你明明那樣好。
今朝:“你認為自己做這些都是因為責任,可你每天站在風不渡外,看山下的人間煙火,明明那樣開心。”
“我隻是喜歡那些帶着煙火氣的事物罷了。”遲熙說。
“因為喜歡,所以想讓災禍延緩是嗎?”今朝說,“掌門的責任是應對災禍,如今這災必将降臨人間,而師尊你已有應對之法,那麼師尊,你為何還要費盡心機讓它延緩?”
桌上散落的公文下壓着幾摞拜訪整齊的紙張,那上面寫的是自查出改造生物的事到如今幾個月來,遲熙想出的應對改造生物,以及可能會挑起的仙門内鬥,或是仙魔相鬥的辦法。
一頁寫滿字的紙被風吹到遲熙的衣擺上,今朝伸手撿起來,放回桌上。
遲熙閉了閉眼又睜開,“我隻是,見不得……”他說。
遲熙盯着那一頁紙,他隻是見不得,見不得而今有萬家燈火的街巷血流漂杵,見不得本該笑着跑鬧的孩子臉上露出恐懼,見不得市井人間變作荒城,人們死在逃難的路上,見不得這個昌平人間變得一片荒蕪,誰能活下來全靠運氣。
他隻是見不得。
他一個人想竭盡所能延後禍亂,隻是因為見不得而已。
“可是師尊,”今朝将一個薄鬥篷披到遲熙身上說,“隻有善良的人才會見不得。”
遲熙抓住鬥篷前的系帶,他沒有轉頭,卻不經意将今朝的手也抓進了手裡。
今朝沒有抽手,他道:“師尊,你到底為什麼要這般否定自己?”
遲熙沒有沉默很久,他像是早就想好了說法,他道:“因為我就是做過很多不好的事,我見不得那些苦楚是真的,但我殺過很多人也是真的,早些年潛入春坤派的人我不問緣由一律殺無赦,哪怕那些人有的上有七十老母,下有襁褓幼子,我也未曾手軟過,你現在看到的我的好,也不過因為是這幾年風浪小了,閑下來了,我就開始傷春悲秋了而已。”
謝戎剛走的時候,春坤派派内不安定,其他門派又蠢蠢欲動,想趁機瓜分春坤派,一批又一批刺客,或是光明正大僞裝成其他門派弟子或是混迹在開山大典的散修中,遲熙無力一個一個去分辨,更沒有精力和人手去一一查着這些刺客是被迫為之有沒有苦衷,隻能趕盡殺絕,以此證明春坤派尚不到任人擺布的時候。
但具體的話遲熙不說,他不說自己殺人的目的是為保春坤派不散,不說自己後來查清真相後差人将那些死于刺殺之事的人的孩子送去了學堂讀書,他一句接着一句,隻揀着冷血無情的話說,就像是一定要把最糟的樣子給今朝看一樣。
“我這樣一個人——”
今朝從他後面捂住了他的嘴。
“我不想聽了,”今朝說,“師尊繼續看公文吧。”
他從未和遲熙說過什麼重話,偶爾一句冷漠點的話竟也讓遲熙受不住。遲熙渾身一僵,今朝狀似未覺地起身,作勢要出去,遲熙一把拉住他的手。
“你做什麼去?”遲熙問。
今朝道:“不想聽你說這些話,出去轉轉。”
遲熙這些年總是想,如果自己當年足夠強大,足夠有能力,是不是就不會有人敢打春坤派的主意了,而那些被逼而來的人也不用死,無能從不是什麼理由,因他而死的人就是死了,加上後來的年月裡他也做了些迫不得已的事,他早就原諒不了自己了。
而今天他說這些話也是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他想讓今朝知道自己就是一個這麼無能的人,是一個雙手沾了鮮血無法回頭是岸的人,他想把這些藏在心底的事都剖出來給今朝看——你看我就是這麼一無是處,你現在看到的隻是我那麼一點點良善之心而已。
今朝當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無非是想讓自己說不在乎他本性卑劣,無論他是什麼樣子,自己都會一直陪着他。
可今朝不想說。
因為遲熙不是那樣的人。
他看得分明,那個眼眶發紅,手指牢牢扣着他手腕的人,在重重衣擺下,明明生了一個潔白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