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熙皺眉。
他的視角變了,他的靈魂似乎被人高高抛起,他在空中,看着自己有條不紊地安排着謝戎的後事。
原來他已是旁觀者。
他看見曾經的自己從地上站起,看見曾經的自己從無憂無慮風光無限的首徒成為圓滑世故的掌門。
其實大殿下面的他跪着時沒有動作,謝戎和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現在的他的臆想。
分不清虛幻和現實的不是過去的遲熙,是現在仍然困于夢魇的遲熙。
“師尊。”
他在夢境的乳白色的霧裡,聽見有人在說這兩個字。
“師尊?”
聲音越來越清晰。
是在叫誰?是在叫他的師尊嗎?
“師尊!”
他尋着聲音的方向而去,可聲音似乎越來越遠,他連忙伸手去抓,伸手——
然後抓到了。
他忽地睜眼,渾身上下冷汗淋漓,他迅速扭頭看向被自己抓在手裡的事物。
是一片銀藍色的衣角。
今朝跪坐在他床邊的地上,也未墊蒲團,雙臂疊放在他的床上,下颌抵在手臂上面,黑色的瞳仁裡隻映着他。
他抓的是今朝的袖子。
“師尊,”今朝下颌從手臂上擡起,黑色的瞳仁亮了一下,“你醒了。”
“嗯,醒了。”遲熙垂下眼睫。
多少次他從謝戎離世的夢中驚醒,身邊都是空無一人,他今天睜眼時還以為自己依舊會是一個人。
沒想到竟然有人在等他醒來。
今朝瞳孔又暗了下來,他情緒低落地說:“我看不出你是什麼病。”
“沒什麼大事,老毛病了。”遲熙在今朝的攙扶下坐起身,被子從他身上滑落,露出雪白的中衣。
遲熙無意瞥見,剛清醒一點的腦子又是一暈。
遲熙問:“誰給我換的衣服?”
“我啊,”今朝理所當然道,“你衣服都汗濕了,再不換會感冒的。”
領口系的不嚴,遲熙低頭看下去——裡衣也換了。
遲熙:“……”
遲熙用力吸了一口氣,又徐徐呼出來,他并不試圖和一把劍講道理,大概也講不通,今朝估計不會覺得幫自己主人換衣服有什麼需要避嫌的。
人和劍靈交流,對人真是很不公平。
“剛剛有旁人來過嗎?”遲熙努力忘記衣服的事。
今朝:“沒有。”
方才他雖探不出遲熙到底是什麼病,但能感覺到确實是陳年舊疾,而且每一次發作似乎都是自己壓制下去的,想來遲熙的師弟師妹應該并不知道此事,所以即便心焦,他也沒叫他們來瞧。
但是……今朝不明白,遲熙說過他相信他的師弟師妹,那又為何不告訴他們?
“他們若是知道,必會擔心,”遲熙知道今朝想問什麼,掩唇咳了一聲說,“他們會擔心我,擔心春坤派,現在我既還撐得住,就還沒到他們來撐門派事情的時候。”
仙尊和掌門是不同的,仙尊平日裡不過是教教弟子,或者出門除個妖降個魔,即便偶爾幫忙處理些門派事,也不過是哪裡有了個别非自然的災禍,他們去救助災民、平息事端。
可掌門不同,掌門要面對的,還有不同門派私下的勾心鬥角,有心之人對門派的明槍暗箭,被推上高位之後不得不做出的違心抉擇。
門派裡最見不得人的那一面是掌門要面對的。
他私心想讓自己這些師弟師妹們再多一些快活的日子,哪怕不能很久,總歸是多一天是一天。
那場大戰,确實讓遲熙落下了病根,他自知不可能瞞住師弟師妹,便告與他們說,要假意對外宣稱自己受了重創。
那時謝戎剛走,春坤派内也傷亡慘重,各家仙門說是同仇敵忾,但真看到仙門的第一門派衰落,誰不想來分一杯羹?冠冕堂皇的面具下,誰又會真的施以援手?
隻有春坤派不行了,他們才能起來。
而這個時候,一個重傷的掌門遠比一個實力強悍、手腕鐵血的掌門聽起來更易讓人掉以輕心。
于是遲熙就借着這個機會,一舉兩得,對師弟師妹們謊稱改變了自己的脈象,讓仙門百家減少防備,也讓師弟師妹以為這是他的計劃而不會起疑。
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能瞞到自己撐不住那天。
“掌門師兄?”秦瑜敲響了殿門。
遲熙困意全消,他立刻下床,蹬上鞋襪,今朝及時地拿來外衣替他披上。
“怎麼了,師妹?”遲熙衣冠整齊地打開門。
“出了點岔子,”秦瑜嚴肅道,“幾大門派都來了信說,他們門下有弟子失蹤。”
她拖了張椅子坐下。
遲熙說:“先喝口茶。”
秦瑜看也不看,将桌上的茶杯摸過來一飲而盡,這幾日幾位仙尊也沒有休息,遲熙處理魔息的事,其他公務就由他們接手了一部分。
“失蹤是怎麼回事?”遲熙問。
“不知道,”秦瑜說,“他們懷疑是魔族。”
遲熙明白了,“而我們是最先查出有魔息的地方,對嗎?”
“他們就是看不得我們好!”秦瑜怒氣沖沖地說,“明明我們也是受害者!”
“可我們并沒有人受害,”遲熙說,“除了黎忱院子裡那棵枯死的柳樹,我們沒有發生任何惡性事件。”
秦瑜:“所以說,是有人故意栽贓我們?”
遲熙垂着眼簾,輕颦,似在思考,手卻已經攥得不能更緊。
可能是他下床時太急了,也可能是因為連日操勞而舊疾作祟,眼前的景物似乎被黑暗籠罩了,黑色自視野四周向中心慢慢擴散,他頭腦昏昏沉沉,腳死死踩着地面,是用了全部的力氣才沒讓自己倒下。
今朝不動聲色地走到他身後,衣袍遮擋下抓住他捏緊的手,打開了他的手指。
充沛的靈氣凝做靈力自他的指尖流入,遲熙眼前這才清晰起來,顧不得思考其他,遲熙立刻用一切如常的語氣說道:“不必憂心,明日我帶今朝去解釋。”
“那些掌門可不是好相與的,”秦瑜注意力并未在遲熙身上,沒覺察出他的異樣,“今朝入門不久,我和你同去吧。”
遲熙:“無事,我護得住他。”
遲熙狀态已十分不好,這樣下去定然撐不了多久就要露餡,所幸秦瑜還有要事要做,事情商量完就起身離開了。
遲熙送她到門口,殿門關上的瞬間,他終于脫力墜了下去,今朝本就站在他身後,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