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四娘仍記得那時的二妹品蘭,那個一直不忿屈居自己肩下,和自己鬥了一輩子的女子,當時便悻悻然道:“大姐你若是喜歡老頭子,為何不嫁與王太傅!我瞧他對你很是上心嘛,你若做了诰命夫人,也可幫襯着妹妹們水漲船高,有個好歸宿。”
那是她上轎出門前的那個早晨。
她苦笑道:“我嫁得不好,豈不正如你所願?橫豎你已經定下了杜侍郎家的嫡子。杜家就這麼個寶貝兒子,你就算剛過去屈尊忍些年,待得生下兒子,過些年自然也有你的诰命,急什麼。”
品蘭一邊替她梳頭盤髻,一邊淡淡道:“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他家裡若是這麼容易同意,我也不指望着你這個大姐帶攜我幾分體面了。”
苑四娘這才明白,一向與她競争甚烈的品蘭,為何這回并沒有落井下石的得意,反倒是恨鐵不成鋼的悻悻然。她原先還以為她巴不得她不好。
原來大家都清楚,花月坊終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同氣連枝。在内大家鬥得再狠,出了門總歸都是這一個門子裡出來的人。
若不抱個團彼此照顧,即便嫁人從良,上有公婆中有妯娌姑子正室,那些權貴夫人小姐們,又有誰會真的把自己當個人看?
她對着菱花鏡,忽然就忍不住,講出了掏心窩子的幾句話:“二妹,如今時世不同了,你看洛陽城裡仍是繁花簇錦,醉生夢死,但各地都是兵馬流肆。我聽人說,北邊抵禦不住,胡馬不日就要南下,怕是沒時間給咱們待價而沽了。”
品蘭手中的梳子頓了頓,滿眼是不相信:“那為什麼到我們這裡來的那些大人們,照舊的歌舞清談,隻字不提戰事,一點兒也看不出?”
又狐疑地道:“這些流言哪裡來的。你不會是自己嫁得不好,也希望我們草草将自己打發罷?”
苑四娘看她神情,知她是不會信的了,歎息道:“公冶家财通萬國,北邊的事情,怕是比如今朝廷裡的那些大人們還清楚。我之所以選商不選官,也是這個原因——商人随時想走便走,官還在朝廷應着卯,越是位高的,越不能随便一走了之。”
品蘭不作聲了,手上絞頭發的動作便用了點力,越來越重,直到四娘忍無可忍,“哎呀”一聲叫出來,她才如夢初醒地道:“對不住!”
苑四娘見她出神神情,不由得苦口婆心道:“不能再拖了。這幾天杜公子若再給不出準定話來,你就答應了那鹽商也好!”
鹽商亦有自家漕運貨船,容易下江東去避禍。這也是她聽公冶家主說的。
品蘭咬咬牙,發狠道:“他祖母一個月前才過身,家裡不能辦喜事,這幾天怎麼逼他都無用的。再過一個月,他若是仍不肯松口,我立刻便随胡爺南下。”
她口中的胡爺,便是苑四娘口中的鹽商。
苑四娘心想不知來不來得及,但也無法再言。畢竟杜公子家中有喪,這也不是他情願的,也不是誰能勉強得了的。
也許是苑四娘要走了,忽然覺着今後再難得如今天一般說話,旁邊的姐妹們本來沉默着隻做事,這會忽然都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三妹昭兒便道:“大姐說得有理,我也聽說了,現今情勢吃緊,我想咱們抽空得去當鋪一趟,将頭面首飾都換成錢,多備些銀子以備不時之需。”
四妹、五妹唉聲歎氣道:“姐姐們都是有着落的了,若洛陽城真被打下來,我們還不知道怎麼樣。”
苑四娘忽然脊背上就冒出一陣寒意,口中卻隻能安撫道:“到得那時,你們沒走的,大娘也必定會有安排的,必不緻令你們吃了虧去,放心好了。”
她嘴上這般說着,眼睛卻看着這一樓的绫羅綢緞、珠光寶石堆砌的天和地,心裡也想着:不至于的罷,應該是不至于。
這一樓的姐妹們,雖說是青樓出身,但從小都是模樣一等一的水靈出衆,被大娘千挑萬選從人堆裡選出來,自幼十指都是不沾陽春水,個個養得纖纖玉指,膚若凝脂,教授得琴棋書畫、吹拉彈唱,當真也是錦衣玉食如千金小姐一般嬌養出來的,憑怎麼看,都不像要遭大難的命。
希望公冶家主那些話,都隻是誇大了的說法。
但誰也沒有料到,洛陽城破,便是一夜之間的事。
她心驚膽戰地連同合家婦孺避在公冶家宅院裡,所幸公冶家神通廣大,與南北各族都有交情,門前早早插上了北羌的素旌,這一夜并無胡馬叩門來犯。但遠近火光四起、哭号聲不住傳來,卻是她無法不看不聽的。
有仆從偷偷地來報:“隔壁段相……舉家被焚,全族男女老少百餘口盡拖出斬于市口,因朝堂上他支持墨夷家的老太傅挂帥,力主抗擊北羌。”
她聽着莫名心焦,随口便道:“杜侍郎一家怎樣了,可有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