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幅極其精美的淡彩人物繪像,衣帛飄動如仙,背景隐隐綽綽,正是一枝粉白雙色的牡丹。
在天工坊時,阿秋和顧逸便應允掌事,讓畫師描繪下阿秋的容貌作為美人圖像,留在天工坊作為一樁美事。而白莳亦是那時便被召來見阿秋顧逸兩人。其時她口中應酬,筆下不停,不到片刻便已經摹下了阿秋小像,當時說回去還需再加工點染,方能成畫。
可如今阿秋手中這幅畫,固然惟妙惟肖,絲絲精妙,衣裳發絲均生動無比,但躍然紙上的,卻是一男一女雙人之像。
阿秋的目光,卻并未留在自己畫像之上,而是久久凝望着畫上自己的身後,那鬥笠重紗遮面,挺拔高峻的男子。一直以來,他便如一座山峰,偉岸沉靜,一直站在那裡,仿佛無論何時她回頭,他都會在。
白莳解釋道:“天工坊要的那一幅,是當代白纻舞姬的肖像,故我隻畫了姑娘,這一幅,卻是作為姑娘與少師這一次西南之行的紀念,特地畫給姑娘你的。”
阿秋目光深注,半晌之後道:“謝謝。”
白莳體諒地道:“姑娘随身帶劍,不便持此,我先替你拿着此畫,等到了京城下處,姑娘再自己收起。”
隔壁公冶扶蘇亦早已起來,聽得這邊動靜,方才推門出來,笑道:“孟三公子知道前幾日天工坊内,驚擾的竟然是少師和阿秋姑娘,心下深為不安,無論如何都不肯就這般算了,送了數十盆精品牡丹裝載于我們家的馬車上,又贈送了名香藥材近百斤,央求我務必帶回去給姑娘。”
阿秋聞言皺眉道:“他雖是好心,這許多花帶回去,我焉能有那個功夫去打理?”
公冶扶蘇微笑道:“姑娘此回,是将替少師行權,何愁沒有仆傭使女。且不說别人,我公冶家便願意贈姑娘兩名花奴,長駐金陵台,為姑娘打理俗務。”
阿秋略一思忖,便果斷道:“不必了,師父在時,便不喜這些奢華累贅作派,亦不願呼奴使婢,以至毫無隐私可言,即便用到少師禦者,亦是為天下之使,而非私事,我當沿襲他的門風,己身之事,能簡便不要繁瑣。”
公冶扶蘇微笑,意味深長地道:“所以少師見得極明,是天下公仆。良田家宅美婢,人皆樂于擁有,卻不知自己反為所役。少師的精力皆用于天下,故不願己身一絲一毫為外物所累。姑娘承其門風,亦是南朝之福。”
又道:“如此在下倒有個主意,這些牡丹皆是珍奇名卉,姑娘不如就将其寄在公冶家,由我們代替培育繁殖,将來或要送人,或者出售,均由姑娘一言可決。而那些香料藥材,亦可寄在公冶家,折算銀錢也可,代為出售也可。姑娘承襲了少師之位,手下又有少師禦者這支力量,将來必定有用錢之處。”
阿秋很明白,公冶扶蘇這般建議都是為她着想,且非是私人授受,更多是看在顧逸為天下的公義,再不推辭,隻道:“多謝扶蘇公子。”
遙憶當初棠梨苑初遇公冶扶蘇時,隻覺得此人貌若芝蘭,玉樹臨風,恍若貴公子般清雅出塵,實則卻仍是精明厲害,纖毫不能瞞過他眼目的商人。如今卻因顧逸而得他傾力照拂相助,阿秋亦覺感激。
公冶扶蘇便道:“馬車已在外等候,請二位姑娘上車。公冶家商行車馬的速度自然比不得烈公子世傳的禦馬之術,但沿途可不斷換馬,數日内亦即可回到建章。”
阿秋與白莳随着公冶扶蘇出了客棧,便見公冶家懸挂着三色家徽的馬車,正停駐在門口等候。
阿秋最後再望了一眼城南大宛山的方向,随即放下車簾,道:“走罷!”
月過中天,清光皎皎,映入隐世宗的宗祠大殿之中。
此處門戶洞然,阙無人蹤,卻因有人時常打掃,故而淨無塵苔。殿上懸挂着道祖畫像,想來卻應是厲無咎當年親筆所繪那一幅,至今怕也有二十年時光了。爐中香仍然亮着半炷紅信,清煙袅袅,嗅之令人渾然忘卻塵俗煩惱,冥心坐忘。
烈長空便是這般,于中夜盤坐于殿中一個蒲團上,“百斬”、“策麟”盡置于身前,渾然忘卻了時間的流逝。
遠處山巒似有異動,他忽然生出汗毛直立之感,悚然驚覺。
月光下,道祖聖像前,煙霧明滅中伫立着一個颀長人影,長發似雪,披拂而下,似萬縷瑞氣紛紛。
這人何時進來,他竟然毫無感覺。
令烈長空汗毛直立的是,眼前這人,不知能否稱之為“人”。
明明近在咫尺,他卻感覺不到對方任何作為生人的波動與氣息。
震撼之餘,還好他目力未失,終于憑着眼力,和多年的熟稔,認出了眼前之人。
他輕聲道:“主人,您醒了?”
那人淡然轉過身來,以不帶任何感情的灰色眼眸瞧着烈長空,所問非所答地道:“她在何處?”
烈長空并不确定,此時的顧逸,問的究竟是何人,故而小心翼翼地道:“不知主人……問的是哪一位?”
甚至這個“她”,僅從字音,連是男是女,是友是敵他也無從分辨。
誰曉得顧逸醒來,心中憶及的第一個人,會是何人?
為他長留生死關的厲無咎?害得他至于目前這般境地的罪魁禍首蕭長安?又或者是……她?
烈長空心中打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