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阿秋來說,她曾夜刺十三州,執刃出沒軍營,怯場是不會的。
此事于她的特别之處,卻在于一重心理和身份上的轉變。
從前她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名動江湖的蘭陵堂神兵堂主,谪仙榜上第一名“荊轲”。但是,為人所知的隻是一個名字而已,從沒有外人見過她的真面目。
身為刺者,她雖有大名,卻一貫習慣于藏蹤匿迹,在世人面前能不露相,便不會露相,這是本能的謹慎。
所信任者,唯獨本門之人。對于外人來說,無論多麼有名,她也不過是一個傳說,一個神話,與一柄神兵名劍沒有什麼兩樣。
但這境況,自她入宮開始便有了變化。
顧逸是第一個注意到她的人。其後,是孫内人、張娥須、崔綠珠、薛紅碧、蕭長安……再到鐘離無妍。這些人或許了解她真實身份,或者完全不了解。但唯一相同的,是她是以本來面目與他們相識,結交。
是以一個有血有肉的少女阿秋的身份,在他們面前出現。
阿秋所感覺到的,是一個與從前的神兵堂主,迥然不同的普通舞伎“阿秋”,正在人們的視線之中漸漸成形。
與獨立善斷,冷靜多謀的“荊轲”不同,這個“阿秋”普通得甚至要依賴他人的保護與幫助。
顧逸保護過她,孫内人保護過她,連那個小黃門蕭長安也保護過她。
她已在不知不覺中,與這些人建立起感情。自己這個新的身份成形,一多半要賴他們付出的這些感情與照拂。
而這一次,因着擔綱《白纻》的緣故,她等于是将自己送到天下人面前亮相。
自此之後,恐怕真的是“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了。
阿秋自然不怕任何事,隻是這對于一個蘭陵刺者來說,未免太不尋常。
她不由得想,或許這便是師傅萬俟清的用意。他早已料到,她必須得讓前朝後宮的每一個人,都認識她。
才能進而得到,他所為她籌劃的東西。
隻是這一天來得竟然如此之快,是出乎阿秋意料之外的。
明日便要呈演了,而關于《白纻》,其實還有些事,她感覺是自己未能體會清楚的。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誰能思不歌?誰能饑不食?日冥當戶倚,惆怅底不憶? ”
孫内人曾為她們解說過這首《子夜歌》的大概意思。本着孫内人一向“思無邪”的風格,她隻簡單地說:“表達了戀情中的女子,日夜相思之情。”
《白纻》是舞蹈的類型,所有以白纻為道具起舞的舞,皆可稱之為《白纻》舞,當然白纻為特定道具,因此也會衍生出特定的舞蹈姿态。便如栖梧宮中畫卷上所繪的舞姿。
但于民間流傳的《白纻》,則有特定歌詞。
“人生世間如電過,樂時每少苦日多。徘徊鶴轉情豔逸,君為迎歌心如一。”
其實無論是《白纻舞歌詩》還是《子夜歌》,描繪的都是惆怅相思之情。
阿秋此時的舞姿,先得栖梧畫卷心傳,又得顧逸以琴樂調整氣息,再經曆孫内人和薛紅碧前朝兩大班首仔細打磨,已達舉手投足儀态萬方,回眸轉睛神韻萬千的輝煌境地。
但她自己卻很清楚一件事,白纻舞中所有的感情,都是别人的,而不是她自己的。
作曲者,為《子夜歌》注入了回環往複,一詠三歎的深刻感情。
作詞者,吟出的歌詞是心上不謝的哀婉戀思。
設計舞姿者,一舉一動靜态極妍,飄忽若鴻舉,徘徊若将離。是心意的彷徨,感情的難以确定。
阿秋可以将這一切演繹得栩栩如生,恰到好處。但于她自己内心,卻很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她并不懂得,人為何會有這樣的感情。
因此,當她于栖梧宮睜開眼睛,看到窗外的梧桐皓月之時,隻有一種既陌生,又似早已知道會如此的感受。
四壁皆是嶄新的高大書架,透着楠木的幽雅香韻。此外,還有沉墨的馨香,袅袅飄散在空氣裡。
她面前垂下的,是潔白柔軟的白纻輕紗,松散地自大殿的頂梁垂到地面。而簾後的一道人影,便朦胧地映在了她的視線之中。
那是一個散着長發,正在舉袖起舞的少女人影。月光下隔着輕紗,看不清她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