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樂府這些人就一日接一日的練習,歌詠,唱誦下去,但實則從來沒有見到君主,呈獻色藝的機會。
所以,這裡的衆伎,在孫内人等上代老人的刻意保護之下,是完全不懂事的。
既不懂得女色的魅力,亦不懂得年老色衰、被無情抛棄之後的命運。
阿秋比之她們,略懂一點。
但亦不完全懂。
她在蘭陵中所受的是文武禮樂射藝兼備的最好教育,哪怕本朝名流世家貴宦子弟也不過如此。
師父萬俟清天才橫溢,博采衆長,從不以門戶男女之見定義任何人。
他曾說:“人就是人,無論男或者女,貴或者賤,胡或者漢。人的皮囊之内,永遠都有不受權力束縛,追求自由的天性。”
而蘭陵堂,便是要将這種自由天性發揮到極緻。
阿秋從來不曾受到過壓迫與限制。
這亦造成她在一衆舞伎中如此特别,乃至鶴立雞群的效果。隻是她不自知而已。
曲目講解結束,阿秋就明白,或者說是自以為明白,孫内人為何這般煞費苦心,微言大義地講《陌上桑》了。
果然是重點講給她聽的。
衆舞伎紛紛散去之際,孫内人叫住她:“你留下來。”
阿秋規規矩矩地垂手侍立一旁,比在蘭陵堂中侍奉師父萬俟清還恭敬。
蘭陵堂不重規矩,重“心境”。而在樂府舞部顯然不是如此。
孫内人向來嚴厲刻闆,但此刻,神情尤其顯得凝重。
她叫住阿秋時,看向她的那一眼極複雜,像是藏着躊躇不決的心事。
阿秋覺得她與昨日仿佛有些不同。
仔細看時,隐約覺得她頭上白發,似比昨日略多了一些。眼底塗染的脂粉,亦藏不住風霜歲月帶來的憔悴。
一夜之間,究竟有什麼事情,令這位說一不二的剛正教習,心事重重呢?
即便阿秋趁夜偷出的事,被發現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吧。
她始終不過是樂府的一名默默無聞的新人舞伎,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在宮中被人打死抛屍了,亦不算大事。
再招新人便是了。
孫内人像是承受着極大壓力,凝視阿秋半晌,最後又道:“張娥須,崔綠珠,你二人也留下罷。”
此刻所有舞伎都已經散退,隻有張娥須和崔綠珠還留着不走,一高一矮如兩根香燭也似還插在原地,眼神卻是直直望着阿秋這邊。
阿秋蓦然會意,心中苦笑:必然是孫内人指定她二人教她,她們看她便如母雞視小雞一般。對于舞伎生徒枯燥辛苦的生活來說,有徒弟的感覺實在太好,因此二人戀戀不舍,去哪裡都想帶着她,以便炫耀。
此刻聽見孫内人也叫她們過去,兩女臉上不約而同露出喜悅神情,小跑着過來,齊齊在阿秋面前站定,像是等着孫内人教訓。
這站的位置——大概就是孫内人如果要訓阿秋,就先訓她們好了。
孫内人啼笑皆非,歎了口氣,投向兩人背後阿秋的眼神更是複雜。
她很難得地,柔聲道:“我不是要打罵她,我隻是問她句話。你們兩個先讓開。”
兩女這下聽懂了,齊齊讓開,眼睛仍然期待地望着孫内人和阿秋。
阿秋是舞部目前最漂亮的舞伎,又是唯一一個兩次遲到卻未受罰的舞伎,一個一天之内便可折腰提縱的舞伎。
她在堂上能與教習對答如流,說得又是衆人聞所未聞的道理——有這樣的徒弟,身為師父的崔張二人當然是心花怒放,不舍得她挨打的。
孫内人似是下定了決心,直視着阿秋道:“我隻問你一句。别的都不多問。”
阿秋有些發怔,卻是誠實地道:“教習請問,阿秋必定如實回答。”
孫内人一字一句地道:“你是石長卿之女?”
阿秋沒想到她問的竟然是這個。她剛剛承諾過如實回答,此刻就要編謊,她雖然不是顧逸,但讓她騙一個對她從無惡意之人,卻也艱難。
但轉念一想,這始終不過是個身份,無論如何不會對孫内人造成危害。
師父曾說過,宮中曾屬于石長卿的一切,你拿去用便是。石長卿絕不會在意的。
阿秋當時問道:“石長卿還在人世嗎?師父如何能确知他不會揭穿我的身份?”
師父一向灑脫,可那一刻,他凝視她的眼神裡,是令她震撼的心碎。
他答道:“我隻知道,你若真是石長卿的女兒,他會,非常非常地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