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蕪卻像是有讀心術,輕易勘破他心中所想,言道:“二公子可知,如今世道魔氣日盛,凡淨火修士現身皆被仙城奉為上賓,卻為何淨火術傳至今日,幾近斷絕?”
傅雲瀾不确定地說:“因為……因為從前的同修不願将淨火術外傳?”
“此為其一,”孟蕪道:“更為關鍵的是,淨火術确實艱澀。”
别的不提,單說永義城。
永義城将淨火修士奉為上賓,以金銀法器供之,若說别無所求,不切實際。
食君祿謀其政,那些淨火修士必是要将淨火術吐出來的。
自來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有錦繡堆在前面吊着,還缺得了想要改道易轍專修淨火的修士?
這其中聰明靈秀者不會少,為什麼淨火修士的數量不見漲?
不就隻能是一個“難”字?
要真是誰都能學,又一學一個準的話,還用得着他在這裡費心傳道嗎?
一看傅雲瀾的表情,孟蕪就知道這人又在鑽什麼牛角尖,提前把路堵死道:
“須知修行一道,緣法悟性缺一不可。二公子心性堅韌,肯下苦心鑽研,能忍常人不能忍之痛,是以有所成。換做旁人,縱是聰慧過人,又沉得下心專修淨火,亦未必有結果。二公子有此緣法,該當珍惜才是,若自輕自賤,又将身後同修、将其他淨火修士置于何地?”
傅雲瀾讷讷張了張嘴:“……”
他本想說沒有輕賤同修的意思,可往深裡一想,他内心深處潛藏着的,不正是這個意思嗎?
此前他還為能修習淨火術欣喜不已,而後發現不少資質遠超自己的人修習不了淨火術,反是自己這個平日裡平平無奇的人有所突破,便在無意中将對自己的貶低,轉嫁到了淨火術上。
好像淨火術是旁人挑剩下來才輪到他的,修習淨火術的修士也都是次一等的。
這不就是将院中同修,還有包括先生在内的所有淨火修士一同輕賤了進去?
旁的淨火修士不提,但先生的本事他在三途嶺是見過的。
他自己便罷,就連兄長那般強大的人不也受了先生恩惠?
先生次人一等的嗎?
自然不是。
先生隻是不修體術,論起心思見聞,不僅不次,恐怕要比其他修士厲害得多!
淨火結界與那七支射殺嶺中君的淨火箭何其驚豔?
其源頭的淨火術又怎會平庸?
分明是他未曾登堂入室,就妄加揣測,反牽累了淨火術。
傅雲瀾臉色變來變去,孟蕪看着既想笑又想歎氣——前面誇了傅雲瀾許多,結果隻有最後那一句道德綁架對傅雲瀾殺傷力最大。
傅雲瀾生性軟弱,害怕沖突,能常年活在傅雪溪的陰影下,靠的就是有事沒事打壓打壓自己。
城中人說他不如傅雪溪,他覺得這是事實。
若有段時間沒人在他面前提,他也不會忘,時不時給自己三拳兩腳,警告自己别翹尾巴,生怕得意忘形,有朝一日被人嘲到臉上。
此番好容易在淨火術上有點天賦,傅雲瀾這自虐的毛病又發作了。
絞盡腦汁地找原因:怎麼會是我天賦異禀呢?不對,肯定是淨火術就不行。
孟蕪從他為難的表情與支吾的言語中推斷他的心路曆程,幹脆把他對自己的貶低與所有同修挂鈎。
這下傅雲瀾若再敢自怨自艾,就是把所有淨火修士一起打壓進去。
像傅雲瀾這種擅長換位思考擅長到過了頭,被人捅一刀都得先擔心人家握刀有沒有硌到手的人,絕對受不了旁人因為自己受到剮蹭。
孟蕪一句話,讓原書炮灰反派急得臉色發白虛汗生發,取過桌上茶碗淺啜一口。
傅雲瀾幾番張口欲辯,都連不成字句。
别說是打壓自己,他現在光是閃念,都會因無意間牽連了同修生出做壞事的負罪感。
“是學生先前想岔了,”傅雲瀾惶恐拜下,“多謝先生開解,往後學生,再不會妄自菲薄了。”
孟蕪無甚反應道:“哦?是嗎?”
傅雲瀾一張白淨的臉漲紅,隻覺自己先前想法簡直是罪大惡極,赧然道:“先生信我!”
孟蕪有意讓傅雲瀾長長記性,多晾了他一會兒,方才做出滿意表情。
打個巴掌給個甜棗,安撫幾句,将人揮退。
天上雲卷雲舒,日照山泉。
傅雲瀾一回到院中,就被同修包圍。
有問他修行心得的,有問他跟先生聊了什麼的。
傅雲瀾這時才有空擡起袖子擦擦額角虛汗,挺着的脊背久久不能放松,隻敢用餘光悄悄瞄過亭中身影。
“……”
明明先生對他言語溫和,怎麼剛才有那麼一會兒,讓他覺得在先生身邊,比在兄長身邊壓力更大呢?
*
既已排查出靈氣亂流的症結,先前屢試淨火術不成的少年們便都返回别院重新修習。
可就像孟蕪說的那樣,術業有專攻,這些少年修魂鍛體天資斐然,一到淨火術上,頻頻铩羽。
于他們而言,若要修習淨火術,便要放棄從前十數年打下的引以為傲的基礎,任誰也下不了這樣的狠心。
數日後,幾人前來向孟蕪請辭,再數日,又有兩三撥人放棄。
同時不斷有新人上山,來來去去幾遭,停泉别院裡留下的,就都是專攻淨火術的學生了。
自與孟蕪對談過,傅雲瀾說話做事持重了不少。
孟蕪索性委任他為“助教”,由他指點新來的學生,自己到涼亭中躲清閑,每日翻翻《萬魔圖鑒》。
一月時間彈指過,某天山下傳來消息,被傅若真調離百廢城的大公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