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狎昵讓賀既執筆的手停滞一瞬,但畢竟已對某人層不出窮的親近手段有了九分認識、十一分體驗,在這一瞬空白後,他又重新投入到被奏疏中文字,連身側灼熱目光也一并屏蔽。
謝宴從小票墨字,看到逆鋒而起的筆毫、搭在筆管上的指尖、凸起泛紅的指節,再是流暢收于耳後的下颌線,以及從領口處探出的一小截過白的脖頸。
碎發落在頸上,蓋過他曾數次摩挲的小痣。
目光在頸側逡巡一圈,又在如山眉眼流連一陣,終于能稍微安分些順着臂袖回到紙面。
看到奏疏内容,謝宴低聲問:“要讓李亨接雲遊的位置?”
賀既寫完最後一字,放了筆,把小票貼到奏疏,又從桌上高高一摞間抽出一本,和方才看的那本放到一處。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做完,他看過門簾方向,不輕不重吐出三字。
“自己看。”
嚴肅面容、疏離言語,與桌下縱容形成反差。
像溫泉水兀自氤氲于林中,不願飛禽走獸行人窺見,遂在冬日擺出萬木凋敝、百草不生的景象。
謝宴心頭一動,指尖若即若離後分開,點着光潔小臂向衣袖更深處延伸。
手心攀至臂彎處時,他俯身靠向書案邊,就着動作順勢探向手臂内側的同時,又像寂寂空山上盤旋覓食的鳥雀般追逐眼前人臉上每一絲變化。
終于山中冷淡漸開,冰層乍破,露出其中冰凍太久的春花秋月。
謝宴總算如願以償感受到手下戰栗。
但旋即烏雲突兀現于山巅,雷霆醞釀于其間,缱绻春意都被收去。
賀既抄起兩封奏疏砸在桌下袖口,橫眼過來:“謝大人要是覺得票拟有誤,大可把其他人都喊過來,論一論,議一議。”
謝宴直起身,緊盯門簾方向,揚聲道:“下官并無此意,隻是對于奏疏内容有所疑慮。”
“做事不是做學問,你的問題似乎太多了。”
在謝宴尚未回話的間隙,門外響起門框被敲響的聲音。他和賀既對視一眼,走去掀開門簾。
外頭站着的是中書舍人中一直較為安靜的那位。
“何事?”謝宴問。
中書舍人低眉順目,舉起手中食盒:“方才光祿寺的人送了吃食來。”
謝宴接過:“有勞。”
将要放下門簾,卻見外頭那人還無要走的意思。
謝宴:“還有事情?”
“沒有沒有。”中書舍人連忙收回往内窺探的視線,斂下眼中疑惑,躬身退回去。
謝宴把飯菜和餃子都打開。
“奏疏的事,下官晚些再仔細看看,大人先吃飯吧。”
“謝大人自便。”
賀既随口說完,又挑出本新奏疏,伸手拿筆時卻被按住。他擡眼上看,剛要說話,被人用餃子堵了嘴。
“怎麼樣?”
“不錯。”
“是吧,”謝宴掏出幹淨帕子給賀既擦了手,“他家廚子是有名的白案師傅,炫耀了好久呢。”
賀既朝謝宴飛了記眼刀,又看門口方向。
謝宴好似渾然不覺,還抓着筷子埋頭把賀既不愛吃的挑到自己碗裡,仔細謹慎的樣子像是在雕镂什麼工藝品,看得人又好笑又好氣。
賀既“啧”了一聲,膝蓋抵住正靠得越發近的人。“不知輕重。”
“他們都去吃飯了,剛剛那個就是孫愈遠房姑爺吧,我看着他最後一個走的。”謝宴收了筷子,把賀既專用的勺子擦得锃亮,舉到後者面前。
“哦,”賀既接過勺,挑起一塊去過刺的魚片,“啊。”
“啊。”謝宴張嘴叼過,身後不存在的尾巴甩得更歡。
賀既偏開頭,彎了彎嘴角。
謝宴三下五除二完成光盤,見賀既還在一口一口挖飯,強忍住不可說的心思,一本正經地翻開了先前砸他身上的奏疏。
其中一本就是之前瞥到的内容,讓李亨接替雲遊在前線的一切指揮權。另一本裡,則寫着左都督有意召雲遊回來,培養其當接班人。
奇了。
雲遊打仗一把好手,可管制都督府和帶兵是兩碼事,若非要在雲家人裡選一個,行事沉穩城府深的雲橫顯然更為合适。雖然後者現被革職,但隻要有合适契機,再度啟用不是難事。
怎麼就決定是雲遊了?
謝宴這麼想也這麼問了。
“由頭而已,”賀既拿起有關李亨那本,“這才是目的。”
謝宴:“雲遊、李亨鎮守之地是抵禦蒼人南下的第一道防線。”
賀既:“也是與蒼人往來最便利之處。”
謝宴神色一凜:“鹽鐵走私的具體路徑尚不清晰,但周邊需求量最大的無疑是蒼人......弱己強敵,他們真不怕死嗎?”
賀既:“巨大利益滾滾而來,生死都須讓道。”
哪管洪水滔天?
謝宴揉開賀既緊蹙眉心:“這次調動不合常理,但也沒有合适理由阻止。或可施加壓力讓某些人收束手腳。”
“那就再往現今局面裡添把柴火,”賀既按住謝宴的手,“幾位皇子怎麼樣?”
謝宴:“老二本身跋扈異常,現在又将太子之位當做囊中之物,行事作風越發狂妄無禮。四皇子聰穎嘴甜,劣勢是最年幼,但也最得皇帝喜歡,如先前所料,皇帝延緩立儲八九分是真有意于他。”
“但更讓我注意的是另外兩位。甯王和三皇子關系親近,建宅子都想着要方便給弟弟玩耍。”
“三皇子說話做事有條理,小小年紀竟然能做到隐忍不發,不容小觑。至于甯王......我之前想過他或許是以退為進,但最近觀察他似乎對皇位真的全無想法,而且為人比較天真單純,很難想象主動放棄皇位那樣驚險的一步是他自己的主意。”
賀既撇了勺,端起手邊溫度正好的熱茶:“也許有人教他呢?”
謝宴正要說話,門簾外傳來開門聲,緊接着是細細簌簌的說話聲,聽不真切。
于是他咽下聲音,在賀既手心寫下一“戶”字。
賀既挑眉并不言語。
他飲盡杯中茶水,聽見外面聲音更大,便起身往外走,沒行出兩步又被拉住袖口。
高大寬闊的身軀從後附上,溫熱氣息噴在頸側,低喃在耳廓處溢出。
“原本還說要和我過除夕,賀大人又要食言了。”
賀既沒說再多留又要引人進來看之類的話。他伸手勾住身後人脖頸,下颌輕擡,交換一個清茶味的親吻。
“你聽話。”
謝宴埋頭在賀既肩頭,悶聲點頭。
“......上次說的那個,準了。”
......
門簾外衆人恭敬目送賀既行出大門,心裡嘀咕今年暖閣的火燒得未免太旺了一些,熱得曾被懷疑面上敷粉的賀豫卿都比往日多了些绯色。
門簾内謝宴原地跳躍兩下後,捧起一大疊奏疏,立志奮戰到天明,然而方坐定,覺察到座位軟墊下有異物。
掀開一看,桃木色椅面上躺着一個鼓囊囊的紅色荷包。
荷包裡卧着幾錠金銀,各個做成渾圓元寶樣子,而元寶底下壓着一張紙條。
上寫:
“月暫晦,星常明。”
“也祝萬事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