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各方算計的謝宴在飛來寺齋堂結結實實吃了兩碗飯,秦地時挨餓的痛苦在胡吃海喝下總算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昨天夜裡下了大雨,他原還擔心陰雨天不好收拾行李,但接近午時已經放晴,不見風雨,隻有地上濕滑和落花。
謝宴顧着看花,沒注意看腳下,剛走出門就踩到水坑,泥水打濕鞋面,又有些濺上褲腿。
幾個小和尚過來吃飯,遠遠打趣道:“施主得了天子恩典,就要搬走了,怎麼還在這吃齋念佛。”
謝宴歎氣:“我誠心給寺裡捐香火,卻被住持把錢全诓走了,隻能多來蹭兩碗飯。”
“施主慎言,貧僧可聽說是你棋力不夠,又非要以銀兩為注和住持一決高下,然後就下下下下,把錢都輸給佛祖了。”
衆人聽了一陣歡笑,謝宴笑罵道:“果然是一個廟裡出來的,個個促狹。”
謝宴走到屋檐下幹淨地方,彎腰擦拭了泥點,擡頭時見不遠處一深藍色衣角掠進通若禅院。
他不假思索提步跟上。
禅院地上墜了些枝葉,通若不讓掃,頁面上水珠閃着剔透的光。庭院深處有棵老梧桐,郁郁青青,如煙如霧,其下擺了石桌。桌柱上攀有青苔,桌面是通若自己鑿刻的棋盤,縱橫十九路。
而現在桌旁垂頭站着一人。
謝宴靠在門口,看這一院靜谧,沒有多餘情緒而隻是觀察。等到樹下的人終于回頭,兩人視線交錯,他大大方方跨入庭院,說道:“通若大師小憩去了,賀大人還是尋他下棋嗎?”
“算是吧。”賀既這麼說。
碧空如洗,春色如練,賀既身上卻好像籠着悲傷,像鮮活背景裡的一抹暗色。這反差落在謝宴眼裡極其不和諧,他上前一步:“要麼和我下一局?”
然後是第二局、第三局......簡直輸得不費吹灰之力,謝宴再一次證明了自己作為臭棋簍子的職業素養。
對坐者指尖落于棋盤,一一拾起吃掉的黑子,傾手倒入謝宴棋盒内。圓潤棋子碰撞,如文人雅客腰間佩環相鳴。
謝宴偏開頭,手掌按住側臉,久違地感到有許羞恥。他想假裝被樹幹上蝸牛吸引,卻聽見賀既說:“你和大師下棋也是這般......直率?”
“那是閑坐無聊,陪老人家活動活動指關節。”謝宴努力找補。
賀既起身,悠然開口:“上次好像也是這麼說。”
“是吧,這麼久也沒長進。”謝宴跟着站起,手往腰間揣卻沒能放進口袋,反應過來又若無其事垂下。
體面人賀既岔開話題:“你住在飛來寺?”
謝宴:“進京考試時借住在這,今天準備搬到兵部房舍。”
大臨朝官員俸祿不多,兵部油水又少,和其他五部比起來日子過得緊巴,因此官員多在城郊租房。但即使天未擦亮就往城裡趕,他們偶爾還是要遲到。有次早朝稀稀拉拉讓禮部的人奚落一通,又被罰了好些俸祿。
兵部尚書商珏不幹了。他直接沖去内閣,先對着陸宣芳指桑罵槐一通,再可勁兒磋磨孟祿。
戶部最後答應批一筆銀子,商大人自己再添了些,以兵部名義在城門邊上購置了一批房産給兵部的人住。
“這倒是省錢,”賀既莞爾,“東西都收拾好了?“
謝宴:“還差一點點。”
賀既覺得謝宴的“一點點”和普通人的“一點點”不太一樣。他根本就一點沒收拾,打包用的箱子都是當着賀既面從床底下拖出來的。
住的地方不大,一覽無遺,滿滿當當。
窗前擺張薄木桌子,被高高的幾摞書壓得輕微下彎。桌腿和床之間的地上壘着塊石闆,石闆之上還是書,整齊碼好到齊腰的位置。書脊和桌沿的夾縫裡卡着一支猶帶綠意的樹枝。
床上靠牆那半邊也被書簡占據,被子沒疊倒也齊整,占據一人寬空間。
“這床睡得下?”賀既看看床榻,又看看進門都差點撞頭的謝宴。
謝宴呼哧呼哧搬出一大疊衣服放到床邊,然後做出雙手交叉捂在胸前的樣子。
“還行,怕半夜被書踢,我都這樣睡。”
賀既低頭短促笑了一聲,又去看床上的衣服。針腳不算細,但料子不錯,都還簇新,不像謝宴身上的那套袖口都有些磨破了。
“怎麼放着好的不穿?”賀既問。
“這些都是家裡寄的,沒來及穿就被派去幹活了。”謝宴笑得沒心沒肺。其實當初收拾去秦地的東西時他也糾結過,怕新衣服弄破,更怕帶不回來,浪費阮夫人心意。
說到衣服,謝宴總算想起身上的泥點,先前下棋時不覺得,這會兒感覺腳上、腿上乃至背上都麻麻癢癢不利索。
“方才泥水濺身上了,我想換套衣服。”
賀既善解人意地“唔”了一聲,随手拿上正在翻閱的書,推門出去。
書放在謝宴床頭,應是他最近在看的。内容很好,但賀既此前并未見過,可能是大家化名而寫。
書頁空白處還有讀書人的筆記,密密麻麻洋洋灑灑,好多糊成一團看不清楚。到某頁難得素淨,隻用毛筆細細在一句話旁勾勒豎線,言簡意赅地寫了個“好”字。
正是,“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
微風徐來,書頁翻動,一片幹枯的褐色樹葉從書中掉落,手指即将碰到,風卻又把它吹到廊下窗前。
賀既便往窗邊去。待撿起葉子,窗戶被推開。
謝宴從内探出大半身子和他招手,已經換了件鴉青色長袍,袖口寬大盈風,露出白色窄袖。
“賀大人進來吧。”
“好。”賀既不動聲色将楓葉卡回書頁間。
……
三下五除二把衣服堆進箱子,謝宴又到書案前收拾。
賀既敲了敲手上書本的封面:“這本挺有意思。”
謝宴定睛一看,異世界的黃宗羲,那必須好啊:“這是在下恩師偶然得到的,作者不詳,應是孤本了。”
賀既:“不知謝大人師從何處?”
“賀大人可能知道,老師此前也入朝為官。”
謝宴語氣随意,頭也沒擡,還在把書往箱子裡擺。
“哦?”賀既挑眉,“敢問名諱?”
“蔣著,蔣知微。”
?
就這麼輕易說出來了?
賀既:“原是蔣大人,謝大人着實不一般。”
“忝列門牆而已。”
賀既上扯嘴角:“蔣大人歸隐多年,謝大人作為他的學生倒是心系廟堂,這般逢人就說會不會不合适?”
謝宴走到賀既身邊,用同賀既一樣的姿勢靠到書案邊。
“老師是老師,我是我。正兒八經拜的師,沒有什麼不能說的。而且我也不是‘逢人就說’啊,都是問了我才說的,也就你和皇帝知道吧。”
賀既追問:“問了就說?”
謝宴沉吟:“不一定,老人家還是需要平靜些的晚年生活,知道的人太多也不好。”
“對皇帝,我不想欺君,多少也想沾老師光,”謝宴坦蕩完,偏頭看向賀既,“對賀大人,可能就是不想說謊吧,而且我莫名有一種預感,這些應該也瞞不住你。”
下午兩三點的太陽光最熱烈,穿過窗棂,照在賀既臉上,将他睫毛染成琥珀色。
謝宴拿書擋在賀既額前:“在下口無遮攔,但并無惡意,大人莫要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