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忽然有點懷疑這是不是什麼幻象。
這裡其實離鹿台燃燒的區域還有一段距離,但是他已經大汗淋漓了,如果真的是幻象,被誘惑着長時間待在這裡說不定真的會死的。
扶蘇擡起頭,沖着那個方向用力揮了一下手。
嬴政的反應會稍微給他一些判斷的方向。
為什麼會是孩童外貌的嬴政呢?如果是直接欺騙扶蘇的大腦的話,那總應該選擇扶蘇更為熟悉的成年的嬴政吧?
如果是因為之前看到他和嬴政一起出現,那麼很多人會把嬴政想得稍微活潑了一點。
可是嬴政隻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動作甚至都沒有變,反而是那個高個子的人也看向了他的方向。
扶蘇攥緊了拳頭,手不自覺間放在了腰間的香囊上。
下一刻,整個鹿台仿佛再次活了過來。
鹿台火力發電站本來是對鹿台有着相當之多的監控的,可是現在毫無任何反應,巨大的科技落差足夠讓他們變成聾子和瞎子,似乎也在嘲笑魏國、晉國甚至整個周朝對鹿台的監控就是一個純粹的笑話。
鹿台是分上下兩層的,上層是雕龍畫鳳的露個,下方則是一個巨大的倉庫。
沒有任何機械運轉的聲音,一切都寂靜無聲,但是他腳下的地面忽然升了起來,速度比一般的電梯要快,突如其來的超重讓扶蘇的四肢短暫地僵硬了一瞬間。
而且周圍的溫度陡然下降,甚至因為扶蘇之前身上出的汗讓他感覺到有一點冷。
到了這個高度已經無法再向下跳了,除非扶蘇想要摔斷腿徹底失去逃跑的機會。
這并不是一個有着固定方向的傳送,他在上升一段高度之後徑直把扶蘇往鹿台之上送去。
扶蘇總算能夠更清晰地看見那個個子更高的男人了。
他一看就知道是這片土地上的人。
這個高個男人身量高大,身材健壯,姿态懶散随意,但是卻很難讓人忽視他的存在感。
有人說相由心生,那麼從這個人的長相大可以看出他曾經的倨傲,隻是似乎是在時間的沖刷下,這份倨傲中又多了幾分疲憊和百無聊賴,曾經的鋒銳被打磨掉了。
雖然依舊寒光閃閃,但是像是拔了牙的老虎一樣,再也無法強勢地占據一片山林一般。
他身上的衣服極盡奢侈,在火光的映襯下,有暗紋仿佛帶着生命一樣緩慢流動,上面繡着的象征着山川社稷日月星辰的圖案無疑是君王才有資格擁有的。
扶蘇對于這個人是誰已經有了猜測。
鹿台為何而燃燒?
在商末的時候,商纣王一把點燃了鹿台,幾乎是正式地宣告了神明不再眷顧大商。
在此之後,有很多人想要進入鹿台,但是無疑都以失敗告終。
即使是繼承了商朝的祭祀的宋國也是以失敗告終,無疑說明鹿台并不認可所謂的血脈繼承者。
能夠控制鹿台的人大概隻有鹿台原本的主人。
可是八百年過去了,周朝都亡了,然而他現在卻再次出現了。
扶蘇并不覺得現在他還活着。
這大概是某種特别的存活方式。
這個世界上神神鬼鬼的事情多了去了,但是長生不老不死不滅一直都是極為神秘的東西。
如果他真的能夠一直活着,那麼在過去的幾百年裡不可能不弄出一點動靜。
然而一切都是那麼風平浪靜,甚至鹿台都能被改成發電站,可以說安全得有點過頭了。
扶蘇也沒聽說有人提到在鹿台内部看到人的記錄。
這種事情對普通人來說的确是絕對不可以觸摸的機密,但是卻絕對不會瞞着他這個長公子的。
嬴政沒有立太子,但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有把他當成繼承人培養的架勢。
扶蘇也經常接觸到一些政務,如果對這些重要的事情不夠了解,那很可能就會做出錯誤判斷,會給嬴政添亂。
茲事重大,有可能會影響到他們統治的穩固性,真要有這種記錄,那必須通知到位了。
也就是說,他很有可能就是為了嬴政而來的。
商朝以占蔔而聞名,而且商王進行占蔔的時間是在八百年前,說不定真的會清楚下一個天下之主是誰。
不過他應該不會對嬴政有太多惡意。
畢竟秦國的先祖惡來對商朝是以愚忠而聞名的,而也正是秦國滅掉了周朝。
……至少不會像遇到周天子那樣充滿惡意吧?
扶蘇從那個平台上走了下來,就見那人哈哈大笑了起來:“真的是很久沒有這麼多客人了,寡人自然要盡地主之誼,都挨個請來。”
這是鹿台的入口處。
而向内看去,便能夠看到金銀玉石幾乎堆滿整個空間,各色禮器鋪堆滿了整個空間。
扶蘇自己都沒見過這麼多的金銀珠寶。
在滅六國之後,嬴政的确有幾分奢靡,但是他更加傾向于把這些東西拿來建各種大工程花掉。
就算堆積财報,那也是應該整理好,而不是像是暴發戶一樣把所有的财寶淩亂地堆在一處。
商王自然不可能是暴發戶。
扶蘇想,之前的鹿台肯定不是如今的規模,畢竟那是以商朝的科技水平都能被稱為花費巨大的建築,這裡肯定是随着空間的壓縮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在金銀堆之中,人狗能看到有神台,神台之上供奉着各色神明和先祖,祭台上擺放着的則是動物的血肉——自然是包括人的。
扶蘇的胃裡一陣翻湧。
他不怕死人,也不怕屍塊,這種東西他見得多了。
見多人類殘片的人再做出巨大的反應那往往就是
他想起商朝的祭祀,往往是要供奉人牲的,還會把祭祀完的祭品給下一位受害者。
對此,伯邑考和周文王有很多激烈評價。
扶蘇聽過一個觀點:科技雖然在退步,但是文明卻是在進步的。
商朝選擇更多地供奉祖先而不是自然神,周朝廢掉了人牲,春秋戰國則讓奴隸和野人逐漸消失。
越來越倒退的技術和越來越進步的文明,所導向的會是什麼結果?
扶蘇曾聽九卿中的奉常感慨過,說:“說不定,一切的導向都是毀滅。”
正如同他們那些已經被毀滅殆盡的老朋友一樣。
不管怎麼說,至少商朝的很多東西已經不适合如今了。
可是這畢竟是在别人的地盤,扶蘇也不好說什麼,隻能保持沉默。
扶蘇低頭看向嬴政,嬴政的表情有點呆滞,他好像放空了大腦在思考人生的意義一樣。
在看到扶蘇過來之後,他努力讓自己的精神集中起來,不要變得渙散,但是肉眼可見的狀态不對。
扶蘇很想問嬴政他這是怎麼了,但是他看嬴政這副恍惚的樣子,就知道他肯定什麼都不會說。
嬴政的性格沉默内斂,他的心事是很少直接說出來的。
别說現在兩個人之間的好感度和信任值了,就算是那個扶蘇熟悉的親爹嬴政他也不會直接說的,甚至都不會讓他看出他的心事。
扶蘇看向那個人,又看了看周圍的旁邊巨大的黑洞,伸手嘗試着去觸摸嬴政,在碰到實體的時候他吐出一口氣,把嬴政擋在自己的身後,然後微微行禮:“見過商王。”
這是很普通的一禮。
雖然商纣王在他的教育中完全是一個反面角色,做事風格也不是扶蘇青睐的類型,但是畢竟是曾經的君主,自然要對他講一下禮貌。
“不知今天您出現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嗎?”扶蘇問道。
嬴政的表情僵硬了一瞬間,好像被人戳中了什麼不可以觸碰的話題一樣。
隻可惜他在扶蘇的身後,所以他并沒有注意到嬴政的表情和動作,不過這種事情也不需要看,一般的話壓根沒法讓嬴政破防,必然是那種讓嬴政覺得誰都不應該知道的事情才會讓他如此沉默。
“我想要說的重要的事情已經和他說過了。”商纣王看着扶蘇,似乎是在思考他是哪一号人物。
他看看扶蘇,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天子”,未來也做不成天子這類的角色,就難免失了幾分興緻。
“難道不是因為神聖聯盟的出現?”
商纣王單手支着下巴,然後發出了大笑:“不過是一群粗俗低賤之人,膽敢觸碰祭祀之物必然要付出代價,怎麼需要我費心費力?”
他是感受到下一位“天下共主”才醒了過來。
扶蘇猜得沒錯,他現在的确不算是活着,現在出現在這裡的他隻是時間的一層殘影。
如果沒有庇護商朝的神明的存在的話,他怕是早就消磨幹淨了。
饒是如此,他在過去幾百年内,實在沒有多少整出幺蛾子的精力了,最後一點力氣就是想要漸漸下一任天下共主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