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露齒這件事白蘭即花了好幾年才糾正過來,她兒時長在軍營,養出了許多粗放的習慣。
後來進宮太過惹眼,皇後沒少費心,為了不牽連皇後,她很是盡心盡力的模仿學習,可白蘭即向來跟旁的郡主不大一樣,無人看見她會覺得這是位嬌養的皇室女。
她很少帶珠翠,也很少着紅裝,最常穿的是頭戴朝冠、一品官員的公服。
廟堂之上文官看禽武将看獸,白蘭即黛紫的官袍上赫然繡着一隻飛揚的麒麟,将她襯得更加俊麗、氣勢,言行舉止之中更又一層抹不去的堅硬将氣,就如自己的郡主身份一樣不倫不類。
白蘭即沒有注意,一直有道目光隐隐跟随着她。
霍讷耶今夜額外高興,往常最重要的左邊坐的都是厄今,現在卻是菩疑,他很久沒有見到這個乖孫了,粗曠的臉上頻繁出現笑容,掐了把他緊實而有棱角的臉,不停給他夾肉:“你小子天天在外面瘋跑,長高了,也黑了,要多吃點。”
菩疑神色歡喜:“那我要留在這裡把外祖父吃垮。”
霍讷耶哈哈大笑:“那你可要在我這裡住一輩子了。”
狼主開了這個頭,其他人紛紛捧場關心,噓寒問暖,詢問他最近的趣事。
幾個王子都被他搶了風頭,卻無人介意這些,談笑成一團,早前的一點兒沖突就如石子落水,漣漪散盡,就連因打傷菩疑被霍讷耶親自打了二十手闆的厄今也沒有流露出不滿。
菩疑被簇擁在中間,被迫挨個敬酒,像個受盡寵愛的小輩,可是目光卻滿場亂晃,頗坐不住,幾次悄悄挪起了屁/股,都被霍讷耶了如指掌地按下了。
菩疑百無聊賴,用筷子沾了酒在案上描繪一些亂七八糟的線條。
霍讷耶給不遠處的一個将軍使了個眼色。
呼呼紮其心領神會,站起來,推杯到了菩疑面前,從懷中摸出一張畫像。
“小世子,你看看此人如何?”
菩疑側側頭,然而眼風都沒掃到,點頭稱贊:“孔武有力,他日必然為我烏赫如虎添翼。”
“小世子,你好好看看,這是位蒙鹿部的貴族女子。——狼主的阏氏的哲旗格表兄齊塔臘的女兒,蒙鼓兒佳。”
說起來這也算霍讷耶沒有血緣的表侄女。
霍讷耶一聽卻蹙起眉,齊塔臘确實還不錯,但他隻有一個寶貝女兒,早些年霍讷耶就替菩疑求娶過,他們大放厥詞,說要嫁給草原的英雄,而不是不敢上戰場的木工。
霍讷耶當時氣得夠嗆,哲旗格安撫求情了好幾日才算過去。他皺眉細問了是哪個女兒,果然隻是齊塔臘其中的一個阏氏所出。
立刻說:“不行,我們菩疑值得更好的女子,而且一定要是可敦的女兒。”
呼呼紮其着急,搬出阏氏:“狼主口口聲聲要可敦的女兒,哲旗格也不是可敦,可是狼主如今最喜歡她,難道她生的七王子也上不台面嗎?”
霍讷耶噎住,難得啞火。
呼呼紮其又湊到狼主身邊,小聲:“小世子都這個歲數了,還沒有可敦,阏氏也沒有,是要被人笑話的。我知道您最寶貝這個外孫,又是節虞部的小世子,誰要是能跟結這個親家,對哪個部落來說都是如虎添翼的美事了。“
“可是——”他停下來,故意讓狼主自己想清楚沒說完的剩下半句。
可是,菩疑從不打仗,這在靠着征戰得到生存資源和其他一切的草原來說,是個天大的異類。
潛北慕強,即便他有着一副好皮囊,部落裡那些高貴的女子們也無人願意嫁給他。
霍讷耶頭疼不已,又氣得一杯酒把菩疑桌上畫得一堆亂七八糟給澆沒了。
菩疑不能琢磨機關,又轉起腰間用彩綢串起來的箭頭。
霍讷耶難得沉默。
呼呼紮其進一步勸道:“不然就讓兩個孩子見一面。那個小姑娘性格好,溫柔又乖巧,從不生事,就像隻柔和的小綿羊。”
桌上的人稀稀拉拉看向菩疑,他卻走神地想起白蘭即,跟呼呼紮其嘴裡截然不同的女子。吃了很多苦頭,跑到離家三千裡遠的地方和親,沉靜狠辣。
那人見他笑了,大喜過望,以為遊有戲,卻聽得他說:“不想見。”
這位将軍頓時面露為難,等霍讷耶點頭,又堆出一個笑來:“既然小世子不喜歡,不着急。”
從懷裡掏出一沓畫像,竟是有備而來。
正待再說,菩疑卻将箭頭撥動,各色材質的箭頭拍在一起,砸出清脆的撞擊聲蓋掉無聊的寒暄,刺耳吵鬧。
衆人的目光紛紛朝他投去,夾雜了隐晦的不滿。
那串箭頭是菩疑的戰利品,在座的大半都曾是他的手下敗将,包括厄今
潛北人以狩獵和放牧為生,草原上随時會出現食物短缺,常常是走到哪裡便臨時打獵。其中射箭最為常見,幾乎人人都會,這是吃飯的技能,由此還生出了神箭手的宴會比賽。
且除了正規的比賽以外,還可以單獨對人下戰書,比試箭法。輸的人要将自己随身的箭送給對手,對手則會斬下箭頭作為戰利品。一般的戰利品都用來收藏,還有的人會挂在腰間展示炫耀。
若是挂在腰間,也代表随時接受輸家的挑戰,叫人有機會來拿回箭頭。
這是有說法的。
每個部落的箭都會附有圖騰,樣式也不盡相同,有取人性命的,有狩獵的,有破甲的。
材質也不一樣,譬如貴族用不上自己打獵,他們喜歡将武器做得更有觀瞻性,是以也有翡翠箭頭或寶石、瑪瑙箭頭。
菩疑将輸家的箭頭全部串到了一起,也等于随時面對一人至多人的挑戰和怒火。
他允許一切反擊,年輕且足夠狂妄。
那将領張嘴菩疑便撥弄一遍箭頭,張嘴又撥弄一遍,家夥什吵得人煩躁,一桌子人都吃不好飯。霍讷耶歎息一聲揮了手,呼呼紮其終于悻悻閉嘴,坐了下去。
席間安靜了幾息,沒人再自讨沒趣的催成婚,菩疑自在快樂起來,随意聽他們談論起草原如今最新鮮熱鬧的那樁事情——白蘭即,對于她的處理許多人都不滿。
呼呼紮其在菩疑那吃了癟,面上不好看,想找回場子,插嘴道:“狼主暫不處置自然有其深意,我還沒見過中原的公主,不如把她叫出來,伺候我們喝酒。”
衆人紛紛起哄,覺得甚好,拍着桌子就要叫來。
菩疑将一塊嫩滑烤羊肉放進嘴裡,随口道:“不行,她沒空。”
桌面上一下噤聲。
“我等會要見她,她不能喝醉。”
霍讷耶佯怒:“胡說什麼!”
說着一揮手,邊上的護軍領命去抓白蘭即,剛走幾步,菩疑擡起手臂,小臂内側綁着的單筒袖箭同時飙射出一隻飛箭,射穿了護軍的靴頂。
那人吓得腿腳一軟,撲騰在地不敢動了。
所有人面色都不好看,菩疑渾然不覺,反倒端起酒盞往呼呼乍其碗上清脆一碰。
甜辣的酒水入喉,他從碗側看向那邊的奴隸堆。
白蘭即不需要搜尋,她總是一眼能夠被人看見。
她旁邊的奴隸吃得呼噜呼噜,湯水亂濺,坐姿也是歪七扭八,抱着碗跑到旁白猛喝的都有。白蘭即混迹其中,八風不動,連眼神也沒有給。
通身姿儀氣度,像從前中原那些貴人,卻裹挾着上位者的肅正殺氣。
然後一臉正氣的白蘭即同奴隸們一起清理餐具時,絆倒了前面那個奴隸,又趁着扶她順走了餐布上的尖頭鋼叉。
菩疑脆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