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鏡坦然道:“回聖人,此一節臣也想不通。若來鳳樓上那女人是我娘親,她必不會與旁的男子孤身同行,那男子便隻可能是臣父李赟。不過,聖人隻吩咐臣查察靖王與左閣老一案,并未令臣調查梁王與臣父舊事;再者,事關臣身生父母,臣總該避嫌,不便深問下去。還請聖人體諒則個。”
李炎氣結失語,起身繞着龍椅轉了好幾圈。李鏡口中“父母”,其實是李炎的生身父母,李炎自然比誰都想知道自己的父親因何與情同手足的梁王為難。李鏡偏偏放下這樁不肯再查,李炎怎能甘心作罷。
李鏡氣定神閑,沖韓棋點了點頭,便俯身下拜告退。等他念完萬歲,李炎卻擡手叫住他道:“靖王與恩師一案,你辦得不錯。你既然身為監察禦史,替朕辦案便是你職責所在。朕便再給幾日時間,你去将淮南伯李赟與我父王當年恩怨情仇,查清報來。”
李鏡拱手推辭道:“聖人這可為難臣了。欲知當年舊事,需從他二人在國子監的歲月查起。臣人微言輕,哪敢向國子監老夫子們詢問這等不可言說之事?怕是要被那班飽學正義之士批駁得體無完膚,也問不出一句有用的來。不可不可,臣這就收拾行裝,動身回淮南去吧。”
這明顯的裝腔拿喬之辭,氣得李炎鼻孔噴氣,耐不住性子指着他道:“你不要不識擡舉!你走不走得掉,還要看朕如何發話呢!”
韓棋在一旁急得要死,不知公子又在盤算什麼。若真查實淮南伯李赟才是罪魁禍首,李炎趁機要他“父債子償”、替淮南伯受罰,他又如何逃脫?便小心勸道:“聖人呐,上一輩的事,小輩們不便深究;再說,事關梁王殿下清譽,有些事,還是不要太過較真才好。侯爺說得是,國子監那班夫子們嘴裡哪有好話,平白叫他們非議梁王殿下,一旦叫史官記下了,豈不自尋煩惱?”
這番話明着是為梁王殿下名聲着想,實際是為提醒李炎,李赟是你親爹,梁王是你養父,他二人名譽受損,怎麼都落在你頭上,何必呢?
李炎卻執迷不悟,尤其對他那句“侯爺說得是”格外反感,當下便怒氣上頭,拍着龍椅靠背叫道:“朕還怕那群碎嘴老頭不成?朕還不信了……李鏡,你與朕同去國子監,看誰敢當着朕面大放厥詞!”
“聖人一露面,還能問出什麼實話?懾于天威,他們便隻敢歌功頌德,不如不問。”李鏡眨眼道,“若聖人當真要查,臣倒有一計……”
“你再給我賣關子試試!”李炎指着他從龍椅上沖下來,李鏡趕忙垂下頭道:“不如聖人微服與臣同去,臣先問出實情,他們若口無遮攔、诋毀梁王,聖人再亮明身份,以為威懾,令諸般非議不得外傳,如何?”
李炎略一思索,的确,此為萬全之法,便草草點頭,沖韓棋道:“去找件便服與朕換上。”
韓棋望着李鏡十分為難,李炎狠狠瞪他,他不得不從命,跑上寝殿翻出一身顔色老成的樸素袍服,配上一頂垂耳便帽,為李炎換上。
李鏡道:“聖人委屈了,此為權宜之計。到那兒後,臣便自報家門,隻說聖人是我禦史台執筆言官……”卻又猶疑道,“不對,臣穿着官服,為何屬下言官竟敢便服跟随?隻怕騙不過那班老夫子……”
“這有何難?”李炎揮手道,“韓棋,再去找一身便服來,你也換了。隻是問案,都穿着便服并不奇怪。”
韓棋便又跑了一趟,找來一身顔色紋飾十分接近的,李鏡跪謝了,再三道“僭越,恕罪”,也恭敬換上。
兩人前後向外走去,韓棋在後邊兒跟着,望見兩人身形背影别無二緻,公子李鏡舉止步态倒更加端莊清整些,不覺心頭一震,似有一道靈光劃過眼際,卻來不及細想。
才下玉階,韓棋拍着頭“欸呀”一聲。三人誰都不知道國子監該怎麼走,韓棋隻得回到長生殿直房,将袁五兒叫來帶路。
一行人微服行至國子監院内,在正廳等候。學監去向夫子們通傳,說禦史台察院來人問案。李鏡背手觀看牆上挂的太宗皇帝禦筆,李炎也有樣學樣,站在另一面牆前看字畫,袁五兒垂手立在李炎身側。韓棋總不能也站他旁邊,那樣太明顯,于是他樂得輕身挪到公子身邊,暗自悸動羞紅了臉。
好一會兒,七八個白須老者魚貫而入。路上韓棋明明同袁五兒說好不得洩露聖人身份,可袁五兒跟着李炎伺候慣了,此時習慣性地順嘴揚聲道:“聖駕到——”一個“跪”字尚未出口,便覺失言,急忙以手捂嘴,卻已來不及。
隻見那幾個老邁夫子紛紛甩袍屈腿,艱難躬身下拜。可他們拜的卻不是李炎,竟正正對着李鏡高呼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