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懷容靠在小窗下,聽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一時出神。
他已經很久沒與任何人講過自己的過往了,突然不知如何開口。他沉默着,把那些埋藏的思緒慢慢整理。
“先說我娘吧。”他語氣溫柔,有遙遠的遐想。
“我娘三歲時,父母便因饑荒餓死了。”段懷容的第一句話格外平靜,也格外殘酷。他回憶着或母親講述,或從旁人閑言碎語中聽過的事情。
柳芙失去父母後,被一位老婆婆收留了。那老婆婆的丈夫和兒子,都在邊疆戰死了,她再沒什麼親人。
而後數年,她待柳芙視如己出,更傳授了家傳的醫術。
但柳芙十六歲時老婆婆去世了。柳芙守孝三年,而後便開始四處雲遊。她見到病患便醫治,遇到窮苦孩子也會襄助。
不出半年,嶺州成裡便有了一位神醫柳娘子的名号。不僅是因為柳芙醫術精湛,更新為她肯為窮苦人治病。
順隆十四年,段越聽聞柳娘子名聲,四處托人聯系。
他與趙蘭慧成親兩年,一直沒有子嗣。
不能孕育為難言之症,所以便請柳娘子入府診治,并不聲張。
數月來,柳芙時常住在段府幾日,一直悉心為趙蘭慧藥石調理,一切都順利。
可連續數月的見面,也讓段越對這個靈動秀美的小醫女起了旁的心思。隻是,好在他還顧及着顔面,謹慎克制。
順隆十四年六月下旬,柳芙正在段府。
段越在宴會上飲酒大醉。夜半回府時揮退小厮,踉跄敲了柳芙的門。
柳芙沒有防備,開門後當即被一身酒氣的人抱緊…
她掙紮叫喊,門外有腳步聲,卻沒人敢進來。
等到趙蘭慧聽聞喊聲匆匆趕來,柳芙已經衣衫褴褛地倚靠在床邊。
地上有打翻的水盆和被潑得清醒醒的段越。
那一夜,整個段府都死氣沉沉,沒有一個人敢說什麼。
後來,柳芙是在府衙門口被段越拖回府裡的。他想報官,但段越一輩子都看重清流名聲,自然不允許。
段越苦苦哀求,幾乎是聲淚俱下地懇請柳芙不要報官,給他一條活路。他對她是真心的,會一輩子對她好。
柳芙本是不願。
趙蘭慧嫉妒,卻不敢将這等醜聞對外明說,也不想給自己留個禍患。
但為了保住段家名聲,不讓柳芙去報官去亂說。她隻得四處宣揚段家為報柳芙治疑難之症的恩情,給她榮華富貴,留她在府裡。
那段日子,嶺州城裡大街小巷都傳着柳芙要進段府做妾的話,而且還是段家夫人大度,肯給漂泊女子一個名分。
久而久之,人人都信了。
而且,段越也不肯讓柳芙離開,他怕被告到官府,怕自己此生留下污點。
當年九月,柳芙被迫進了段府,給段越做妾。
次年一月,她有了身孕。而後十月懷胎,在十一月初三誕下段懷容。
段懷容是段府第一個孩子,因為是妾室所生,所以是庶長子。
悲傷的過往,給雨夜添了陰沉。
秦獨目色柔和地盯着眼前人,神思似乎已經在段懷容的内心裡穿梭過,感受到其中的辛酸。
如果沒有發生那一切,柳芙應當是一個善良、自由的女子。
錯誤的開始,總不會帶來什麼圓滿的結果。
此時此刻,段懷容回憶起他的童年,依然是無力的苦笑。
“我娘生下我後,趙氏更為嫉妒,于是逼迫我娘為她治不孕之症。最終,三年後趙氏趙氏如願得子。”
“自那以後,趙氏欺淩我娘,也苛待于我。我從三歲開始,便在祠堂裡跪過無數個日夜,也挨過她數不清的打罵。”
幼時的記憶已經模糊了,但零零散散地拼湊起來,依然能知道是段灰暗不堪的日子。
秦獨心尖微疼,不忍過分細究那些傷痛,他問道:“所以你離開家去學醫,是為了自保?”
段懷容點頭:“對,六歲時我娘實在不忍看我日日受趙氏打罵,于是将我送去了嶺州城外五十裡的一個醫館學醫。”
“那家醫館的掌門人百…”
突然,他話音戛然而止,發覺自己險些提及百裡無恙的名字。
往常謹慎閉口不提的名字,竟差點脫口而出。
他暗暗往秦獨看了看,一陣後怕。此刻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在秦獨面前已經放下了諸多警惕。
秦獨還認真聽着,沒什麼異樣。
段懷容松了口氣,繼續道:“那家醫館的掌門人白無是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我便拜了他為師。”
他将百裡無恙的名字稍作變化。
“無論是在醫館,還是去雲遊四方,總歸都要比我在段家過得好。”
說着,他低頭又紅了眼眶:“隻是心疼我娘,沒能像我一樣逃出牢籠。”
小爐上的酒已經微微冒了熱氣,秦獨見了便默不作聲提了酒壺,将熱酒斟在面前的兩個小酒杯裡。
他一直覺着,段懷容身上帶着風雪的痕迹,卻不想原來是經曆了那麼多苦寒。
這個清朗溫和的人,内裡是無人問津的酸澀,是長久積累、難以消融的冰雪。
他拈起酒杯,送到段懷容面前。
了解了一些事情,便想更了解其他的。
前日段懷煜那一番話,可以不在意卻很難忘記。
但秦獨沒有追問,因為他相信,此時此刻段懷容已經把隐藏最深久的苦楚都說了。
餘下沒說的,是更痛的,所以也不必再去觸碰。
“你想問我和那個小厮的事情吧?”
段懷容接過酒杯,看似漫不經心地問着。
秦獨一怔剛想否認,又覺着自己實屬瞞不過,于是隻能沉默權作承認。
雨聲漸大,砸得屋頂噼啪作響,襯得屋内靜谧。
段懷容喝了一口溫熱的酒,溫熱即刻在心口蔓延開來,讓他周身都泛起一陣疲憊的慵懶。
“我十四歲那年,我娘病重。于是我回段府照顧,可我娘還是在轉年的春日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