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獨的傷口包紮好後,他便換了身幹淨的外衣,落座于中軍帳主位上,絲毫看不出受傷之态。
昨夜危機雖已解除,但這一事中所涉及之人賞罰還未定,是該秋後算賬的時候。
“将三路主副将領及衛隊主将陳貫傳來。”他吩咐。
榮禮随即領命出帳。
段懷容在左側位上靜坐着,往面色不善的北安侯望了眼,看熱鬧道:“對北安軍治軍嚴謹早有耳聞,沒想到還會出現這樣的事。”
他無心火上澆油,隻是真的有此疑問罷了。
秦獨正色答道:“我爹掌管北安軍時,确實有四十七條軍紀,又有百餘條細則。但那時世道清明,順德誠服之軍在威望不在苦戰。”
“後來,北安軍幾乎連年征戰,一些細枝末節條文已屬桎梏。”他說着,神色沉重:“大魏需要的,是一支百戰不殆的虎狼之獅,而非處處乖順之軍。”
“我接手北安軍後,隻定了五條大罪。”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淩民、淫邪、冒功、怯戰、叛軍。”
段懷容聽着,從這短短十字之間,已然知道秦獨的心志。
現在的朝廷已非太祖盛世之時,早容不下循規蹈矩的人,更不會善待循規蹈矩之軍民。
所以,北安軍要狠厲,他也要張狂。
可說到底,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一支軍隊更不能沒有軍紀。這五條雖然簡要,卻包括對百姓、作風、以及作戰忠誠等各個方面底線的約束。
諸多軍紀之根本,無非也就是這五條。
不欺淩民衆、不淫邪犯科、不動搖叛軍,這又何嘗不是仁義之師之态。
如此之下,北安軍其實是最軍紀嚴明的。
秦獨反思道:“鐵律不可犯,至于聽令行事,他們自來聽我号令,我便也沒這方面顧慮。這次陳貫貿然出擊,責在我平日掉以輕心,約束不嚴。”
北安軍是北安侯曆代親軍,必定以北安侯馬首是瞻。況且,秦獨這樣骁勇、赫赫戰功有目共睹,自然有威望。
所以秦獨根本不必強調聽令,其餘将領也會以他号令為尊。
段懷容忽地欣賞笑了笑,本以為秦獨隻會責怪陳貫不聽号令,卻不想竟先在自己身上找了疏漏。
骁勇之外,還有格局。
“如若這麼說,我也有不妥之處。”段懷容道:“未體察軍心,便貿然傳令指揮,以至于将領不信,贻誤戰機。”
雖然大體上是在附和,但段懷容也要承認自己貿然指揮以北安侯為尊的北安軍,确實并未考慮周全。
他應該料到那些征戰沙場十數載的老将,不會信服他這個未及弱冠的小子。
隻是當時情況緊急,沒辦法再做收服人心之舉,現在想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真正違令之人尚未治罪,他們二人倒是先反省了一番。兩人對視,忽然都從對方身上察覺出一些默契。
如此戰後複盤,思考治軍之道,頗有推心置腹、共謀大事的同路人之感。
正說着,數道腳步聲自賬外傳來。而後七八身着盔甲的将領闊步而入,在帳中分列拱手道:“見過侯爺。”
這些人站定,帳中霎時多了肅殺之氣。
秦獨身姿挺拔地坐于主位上,漆黑深邃的眸子掃量那些将領,有巋然不動之氣概、不怒自威之神色。
這些将軍,有久經沙場的老将,也有面龐青澀的小将,站在一起可謂是大魏現有良将之群集。
秦獨與他們之中的某些人比起來,并不算老道,可眼下便是能以一身魄力壓群雄。
段懷容縱觀場面,能直觀地感受到北安侯的凜凜威嚴。
“此戰,是段先生力挽局勢,便由段先生來說吧。”秦獨說着,轉頭向段懷容投去目光。
段懷容一怔。
他來說?說什麼?
剛才還一副要細究戰況之态的北安侯,轉頭就把大權讓渡出來。
頓時,那些将領的目光齊刷刷望了過來,似乎空氣都被擠壓了一些。
然而,秦獨卻自顧低下了頭,沒準備打什麼圓場。因為他知道,段懷容一定有的可說。
段懷容看出秦獨心思,這是再替他立威。
他微不可查笑了笑,迎着那些目光看去,面不改色。
“昨夜山匪襲營,并非我軍疏于防守,而是山匪早有預謀。且将士上下合力,應對得當,未有嚴重損失,遂概況不做再議。”段懷容聲音平靜。
這樣的敵襲,對于常年曆經大戰的北安軍來說,實在不值一提。
但段懷容這句話并非無用,而是做了定論安撫軍心,表示未有防禦不當的過錯。
而且,他将應對得當歸功于諸位将士合力,非他一人謀劃之功,令在場衆将聽得眉目舒展。
秦獨見慣了那些将軍的神色,這會兒也不去看,隻偏頭目不轉睛地望向段懷容。
北安軍的段先生,正氣定神閑地陳論戰況,又适時安撫軍心。以沉靜溫和,鎮領三軍大将。
秦獨看着,不由得眼藏笑意,覺着這才是段懷容的本色。
安撫軍心後,應當賞罰分明,戰中詳情決不能草草了事。
段懷容未有任何責怪之色,隻徐徐道:“但東南衛隊貿然出擊,令山匪伏軍趁勢潛入一事,尚要詳論。”
他終于動了動目色,問道:“陳貫将軍何在?”
一旁的秦獨聽到這聲點将,竟覺得頗為悅耳。
“末将在。”有一中年短胡将領跨步出來,臉型微長、目露精光。
段懷容并不直接問罪,而是詢問道:“将軍可是未收到我不準出擊的号令?”
當時情況緊急,如若信兵來往不及時,兩方消息有所偏差。這一番隻能算作判斷失誤,而非什麼過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