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段懷容在紫宴樓見了約定好的兩個人。
他到時,任滬正立在屋内,打眼一看便能察覺有些局促,隻是在裝作鎮定。
段懷容與他點頭問候,而後順着他的目光往裡看。視線繞過屏風,見窗下矮桌旁坐着一女子。
是沈花蹊了。
沈花蹊手臂撐在小案上斜倚着,每一處都慵懶自然。她擡頭,白皙的鵝蛋臉上沒有濃妝粉飾,一雙桃花眼裡秋波暗存。
簡單的杏黃布裙,烏黑的頭發以木钗挽着,仍然難掩秀美神姿。
“沈姑娘。”段懷容先開口問候。
沈花蹊已然起身,雅緻施禮:“段先生。”
簡簡單單三個字,用莺聲燕語來說也不為過。
果然是蘭苑紅極一時的細韻娘子,當真有驚世駭俗之神貌。也難怪堂堂中郎将提起名字,便紅了耳根。
段懷容笑笑,示意落座詳談。
兩人各自坐下,可還有個高大的身影杵在一邊。
任滬餘光不住地看沈花蹊,一副欲坐又止,不敢靠近的樣子。
“坐呀。”沈花蹊一副從容之色,以玉指敲了敲空着的桌面,有幾分親昵。
段懷容并不摻合兩人之間的是事情,這會兒隻藏笑垂眸,任兩人去怎麼鼓弄,最終并排坐在一起。
“昨日任大哥已向我講過段先生的事情。”沈花蹊一派落落大方,頗有灑脫:“既承百裡先生遺志,我願意幫忙。”
她對于段懷容身世以及要做的事情再無他言,更無什麼糾結遲疑之色。
段懷容不由得一笑:“這就答應了?不再問問了?”
“段先生,不也沒問我更多麼?”沈花蹊笑起來神色明朗,她反問後又适時解答:“我們都是信百裡先生罷了。”
段懷容歎這姑娘通透。
他們都沒有深挖對方的根本,互相試探。說到底,無非就是信百裡無恙。
任滬和沈花蹊信百裡無恙的徒弟,而段懷容信百裡無恙的心腹。
難以想象,若是百裡無恙活着,是否有令天下歸心之能力。
沈花蹊語調輕快了些:“況且。任大哥肯帶我來見段先生,便足以說明段先生可信。”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便是任滬不會讓她涉險分毫。
段懷容暗暗一笑,品出一些令人愉悅的小情意。
可做這件事,不能隻憑誰對誰情意。他正色起來,認真道:“你當初是為報救命之恩,才做這樣危險的事情。可如今,和我之間沒有這份恩情,你若不願意大可以拒絕。”
他給了沈花蹊最後一次選擇的機會。
“最開始确實是報救命之恩。”沈花蹊答得幹脆:“可後來不是了。”
段懷容好奇,于是靜靜聽着。
“我們劫過修繁虛樓銀子,那些銀子成了百姓身上的冬衣,還有碗裡的熱粥。殺過貪墨赈災銀的巡撫官,震懾了一方貪官,令他們收斂。”
“還有,百裡先生打過官府不管的人牙子老巢,救了一百零三名孩子…”沈花蹊笑笑:“當我看到那些父母見到孩子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她是被人牙子賣出來的,直到現在也再沒能見過自己的父母。
“每一次探聽朝中六部消息,再把消息送出去,我便知道會有人因此活得更好。也是在那個時候,我覺着我活着是值得的。”
沈花蹊說着,神色裡逐漸溫和動容。
段懷容是第一次知道他師父做過這些事情。
在他眼裡,他的師父就是以為慈悲濟世的仁醫,行過之處見病患苦難都會免費診治。
隻是,師父時常會給他布置一些課業,然後十天半月不在身邊,不知去向。
除了醫術,師父還會教授國策兵法、陰陽詭道。當時隻認為是令他博學廣知,現在看來根本就是師父本就精通那些。
段懷容深思怅然。
他的師父傳授他畢生所學,卻又沒讓他涉足反朝廷起義的任何事情中,這是對他最好的培養和保護。
望他平安長大,望他成才有為。
“那任将軍,又是與我師父如何認識的呢?”他詢問。
并不是好奇任滬的過往,而是在一點點看到完整的百裡無恙。
“我是嶺州人,與百裡先生是同鄉。”任滬說着,笑起來:“百裡先生倒沒給我治過病,是給了我一條生路。”
“五年前太祖駕崩之時,燕北正在苦戰。我為嶺州三路軍先鋒,深入安邑抗敵。”
“可新帝登基,朝中各方隻顧黨派争鬥、争權奪勢,全然無心顧及前線将士。”
“說好十日後續部隊會跟進,我們堅守了十七日,仍不見任何人。”
“最終我們收到了放棄安邑,退守博陵的旨意。但當時我們深陷重圍,已經沒有退路了。”
任滬說着,回憶起那段過往,依然會喉間酸澀哽咽。
“冰天雪地,重圍之下無糧草補充、無兵馬接應,三千嶺州軍被朝廷抛棄,落入自生自滅的境地。”
段懷容脊背滿上寒意,無法想象那些抛頭顱灑熱血的士兵該是多麼心寒。
“到最後,三千人隻剩了不到一百人…”任滬眼睛微紅,深呼了一口氣:“是百裡先生率嶺州義軍來援,我們才得以突出重圍。”
直到現在,他都有着不可思議的神色:“朝廷棄我如草芥,可所謂的叛軍卻馳援來救…”
此刻平靜的言語,一字一句都是當時錐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