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很喜歡塗畫寫字,在幽悶煩擾的時光裡,隻要提起筆,瞧淡墨水色暈染,春日野穹便可憑空而出,心平氣和。
若能開間書畫坊,安安靜靜挺好。
然而身為晏家這一輩中的嫡長孫,從出生便注定不能擁有閑雲野鶴的自由,他沒有向下的權利。
俗語講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往上艱難不易,逆風而行,往下卻是簡單,随波逐流即可,偏這樣的道理到他這裡全變了,想自由自在,如秋風掃落葉般随意飄入哪個湖中,某處庭院,幽靜地過上一輩子,竟難如登天。
反過來人人難走的仕途之路,簡直順風順水,天知道自己還能被徐閣老的親孫女看上,何德何能啊!他不想高攀,可拗不過父親的威力。
何況對方還有個不得不接受的理由,若錯過這門親,他便是大逆不道之人,整個晏家都要完。
“哎呀——”
一聲低低的喊叫,引晏書允循聲而望,屋内熙熙攘攘,按理該聽不到的,實在是聲音太熟悉,牽了他的魂。
瞧見清芷穿着柳綠杭稠對襟襖,水藍色裙子,單手扶在紅木圈椅上,大概是被後面的丫鬟婆子撞到,微側着身子,用汗巾子捂住胸口。
姨娘沒得坐,應是累了,他忍住想去扶的沖動,正對上三太太若有所思地抿唇,眼角飛挑。
還是二太太心腸好,起身把清芷扶到身邊,安慰着:“妹妹坐會兒,不要緊。”
清芷方松口氣,隻怕剛才被擠出去,太顯眼了。
新婚夫妻拜天地,入洞房,晏書允喝得酩酊大醉,指尖摩挲着玉如意,仿若千金重。
直到目光落到彩羅袱上,觸景生情,眼前全是清芷嬌俏的模樣,想到那一夜,他是心動的。
要不為何在此時想起她,那日看到清芷在郭家被欺負,恨不得沖上前阻止,考慮到各自身份,怕鬧出傳聞,才遣滿春兒告訴六叔。
眼睜睜看了場英雄救美的戲,她哭着撲到對方懷裡,别提心裡如何千刀萬剮。
那些年少相處的溫情歲月,張牙舞爪全湧出來,簡直變成心魔,他失神地想,也不知對方還記不記得。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他手裡握着玉如意發呆,紅綢之下的新娘子不覺心裡腹诽,猶猶豫豫,該不會喝醉了吧!連掀蓋頭的精神都沒了。
出嫁前也聽跟随的婆子說過閑話,新婚夜鬧出趣事的不少,徐小姐抿唇笑,自小萬千寵愛,并不是扭捏腼腆的性子,輕聲道:“喝醉便去睡,别管我了。”
晏書允被這一聲叫回魂,無論如何,樣子還要做。
深吸口氣,挑開紅蓋,瞧對面生了張圓蓬蓬的臉,一雙烏漆眸子,乍一看與清芷貼身丫鬟采芙有幾分連相,都是小女孩的臉,隻是神色舉止大相徑庭,一個乃高高在上的千金貴女,一個是小心伺候人的貼身丫鬟。
徐小姐名喚夢歡,手攪着大紅袖口,羞怯地低頭。
晏書允施禮道:“小姐勞累了,不如先吃東西。”
鼻尖全是金桂飄香,家裡的桂花糖也該做好了,新鮮甜美,芷妹最喜歡,素來瞧見甜品便走不動路。
他的思緒又飛出去,留下的隻是個軀殼,再也回不來。
丫鬟端上兩小碟玉米面玫瑰果餡蒸餅,黃米面棗兒糕,并一注子河清酒,徐小姐瞧了眼,微蹙起眉,“我不喜歡甜膩的東西,能不能換啊。”
晏書允愣了愣,“小姐想吃什麼,叫他們去準備,小廚還開着,弄上一桌菜也來得及。”
夢歡抿唇不語,尋思對方真有意思,難不成自己千裡迢迢來赴宴,不過也傻乎乎得可愛,當時違背祖父意願,不嫁戶部侍郎晏雲深,全因在春闱時,兄長将晏家少爺帶到家,讓她偶然間撞見。
少年郎豐神俊美,溫存笑語,全落在心上。
徐夢歡與兄長不同,對高官厚祿不感興趣,從小到大已聽慣堂而皇之的大道理,隻想着能夠遠離紛擾複雜的官場,找一個可心可意之人相伴餘生。
偷偷讓兄長查對方底細,除之前與一個安家小姐定親,和離之後再沒别的。
若說相配,這門親事自是差得遠,但徐小姐年少,與清芷一般,正是閨中讀春情,閑來聽畫本的年紀,相信冥冥中的一見鐘情。
越是隔着千難萬難的阻礙,越是怦然心動,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