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芙笑她心誠,“姨娘不用急,雖說各房自己繡,哪家又是自己一針一線呐,以前大太太房裡的梓娘繡功好,但這些年上了歲數,也不行了,倒是三太太屋裡的春梅姐姐手巧——”
忽地噎住聲,眼神不覺蒙上一絲憂愁,竟要落淚似的,“可惜春梅姐姐命不好,前年沒了,所以三太太也沒得長臉。”
清芷撿桌上的蜜柑塞她嘴裡,一邊拉着坐,“好丫頭,繡個荷包而已,還勾出你的傷心事,繡得好不好,總是一份心意,難道老太太還會介意不成!怎麼你們家的荷包不像送禮,倒是賽龍舟拔頭籌似的,莫非得了最好,粽子分的多?”
采芙撲哧一下樂了,“姨娘真會說笑,話原不是這樣講,本來一家人不該分個高低上下,但近年各房暗地裡鬥得厲害,哪怕小事也不敢疏忽。”
大族人家沒分戶,妯娌之間争強好勝也常見,清芷并未放在心上,“左右誰也莫不過大太太的強,鬥來鬥去有什麼意思,好像小孩子過家。”
采芙點頭,又諱莫如深地搖頭,附耳過來,“姨娘待我好,我也當姨娘如親人,六老爺交代過,府裡大小事務一應全要給姨娘說清楚,平時也常提醒,我越性講句話,本來姨娘說的沒錯,大老爺是府丞,大太太管家,天經地義,老太太隻在邊上幫襯,但這些年大太太總出錯,也有對不上賬的時候,惹老太太生氣,便生出要把管家權交出去的心思,姨娘想想,這不等于扔條蟲子,引來滿院的鳥嘛,二太太心癡意軟,成不了事,四爺與五爺也沒成親,三太太才是最機靈的。”
晏家三太太本就在家裡幾房媳婦出身最好,乃禦史之女,雖是庶出,上面隻有兩個哥哥,一個才當上監察禦史,并不比晏雲深官低,一個乃太子詹事,可謂門丁興旺。
大太太不過是晏老爺在做縣丞時的通判之女,家裡沒幾口人,若不是晏家當時實力不濟,才不會聯姻。
老太太出身高貴,據說曾與宗室連親,因此對大太太并不十分喜愛,倒是鐘意二太太與三太太,可惜二老爺去得早,二太太成日裡隻想着教養慧哥,不管事。
清芷聽個大概,三房想管家,老太太也有意,但大爺近日平步青雲,大房水漲船高,大太太不想撒手,成事也難。
“這與咱們無關。”清芷笑着打趣,“看你,好像自己要管賬。”
采芙瞧她一副不關心的姿态,心裡着急,“姨娘别太天真,既嫁到晏家,如何撇清關系,大房與三房鬥,二奶奶一天到晚從中調和都不成,如今咱們進來,六房隻有姨娘一個人,可要想想如今這家裡誰的官最大呀?今年不同往年,為何京都贈的東西比平素多,還有一個瑪瑙枕。”
瑪瑙枕自然是由于晏雲深當上三品大員,皇恩浩蕩,清芷明白,晏雲深把她弄進府,為的是打探外面打探不到的消息,如今三房大房生出嫌隙,白送來的機會,沒理由不握住。
隻是這些年曆經沉浮,防人之心不可無,不願把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借以試探小丫頭的心,看她滿心滿意為自己,深感安慰。
“ 知道了,我會與六爺商量,多謝。”
“奴一身一心都是姨娘的啊,若姨娘不嫌棄,奴可以幫着繡荷包,就選喜鵲登枝的圖樣吧。”
小丫頭轉身出屋,興高采烈到針線房拿繡棚,留下清芷一人,靠在窗棂上發了會兒呆。
江南的夏天,濕漉漉得潮熱,廊下萱草長得卻旺,頂着金橙色的花,被豔陽打得沒了精神,偏偏還叫忘憂草,自己的愁還散不開呐。
白日裡晏雲深全見不到人,宴請的太多,十頓倒有九頓在外面吃,又少不得喝酒,總是夜深人靜,她已睡下,才聽見他推門。
雖是假扮的夫妻,到底還要做出個樣子,隻得起床穿衣,把人迎進來,倆人在碧紗櫥裡裝模作樣說句話,方才散開。
他有時吃得醉了,夜晚懶得叫人,清芷便自己溫着葛根湯,坐在燭火裡等。
一日又一日,難免心煩。
晏雲深瞧她臉上一股恹恹之氣,自是明白,便會帶些零嘴回來,日子久了,好像自己養着勾人心的小東西,生出牽腸挂肚之感。
尤其瞧見那映在窗上的燭火,暖融融的,直到人心裡去。
她喜歡坐在床廊的春凳上,觑眼瞧他穿丁香色綢直身,頭發披着,燭火泥金了利落凜冽的側臉,一筆勾勒的輪廓遒勁有力,倒是活脫脫的美人樣。
“六爺——” 清芷笑嘻嘻地叫了聲,“六爺若托生個女子,求親的人肯定特别多。”
他微醺,嘴裡的葛根苦得咋舌,半阖起眼,“所以說容顔美不見得是好事,總會被人偷偷惦記。”
“有人惦記還不好,依我說人和人之間就怕惦記,好似牡丹亭,柳夢梅若不記挂杜小姐,哪裡來的千古絕唱啊。”
果然還是個小丫頭,滿腦子畫本裡的事,他官場縱橫,殺伐決斷,絕不信這檔子纏綿悱恻,但聽她說得歡心,也是不易,清芷要在人前應承,需做出新娘子樣,獨自時便郁郁,暗自傷心,晏雲深不是沒見過。
“你想聽戲,過幾天老太太做壽,可有的聽了。”
清芷嚼着松子糖,心裡爽快,忽地哎呀一聲,險些咬住嘴唇,“六爺,老太太過生辰,家裡人都要來吧,那——書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