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外二十裡,半山處一間簡肅的廟宇内,院中的半人高四方銅鼎中冒出袅袅青煙。景玥靜立在一旁,凝眉注視着那一縷縷散到空氣中的煙塵,纏繞攀升的樣子像是女子舞動的腰肢,靈動而又迷惑人的眼睛。她的神思也飄忽起來,想起往事種種,心有戚戚;而未來更加渺茫,令人不安。
“玥兒,”穆赫非一貫溫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這煙聞多了嗆得慌,往後站些。”說着,握住她手臂往後帶了一步。
景玥一動手臂,不着痕迹的掙開他的手,問道:“你說鄭伯恩一定會來?可時辰已經過了。”
穆赫非伸着的手一頓,才緩緩放下,“放心,每月他都會來這裡燒香,從未間斷過。昨夜飄了陣小雨,山路難行也是有的,咱們再等等。”
景玥搖頭一歎,轉了話題道:“其實小錦很清楚咱們在做什麼,為什麼還要叫木頭把她支開?從南堯都城出發到這裡,一路上她一直很盡心的在照顧我,而且她是……是南堯國的人,不可能會洩密。”
穆赫非卻不贊同,“玥兒你太善良,怎知人心險惡。小錦待你好,她這份忠心卻不是對你。而且,我總覺得小錦的身份不簡單,小心為上吧。”
“人心險惡……”景玥口中喃喃着目不轉睛的盯住一臉坦然的穆赫非,心中飄蕩着一種莫名不安。
半晌,穆赫非被她直勾勾的目光看的不自在,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擡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問道:“玥兒,你瞧什麼呢?”
景玥回過神兒,笑着搖搖頭,一言不發的别開眼光看向别處。穆赫非剛想追問,就聽一陣腳步響。兩人扭頭去看,見一個年輕小夥子扶着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顫巍巍走來。老人一身素服,花白頭發,布滿皺紋的臉上不僅僅是滄桑更藏着一分威嚴貴氣。
“鄭老,”穆赫非也不上前,隻在原地拱手一揖,恭敬道:“晚輩有禮了。”
鄭伯恩似乎有些意外,眼底一閃而過的驚詫,随即恢複了平靜,歎了口氣,對身邊的小夥子道:“你去吧,在外面候着,我不叫你不要進來。”小夥子也不說話,隻掃了穆赫非一眼,垂頭退了出去。
一時空闊的院内靜的隻剩風聲,鄭伯恩一雙眼在景玥身上打量了幾個來回,眼底不覺泛出一股霧氣,嘴巴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話,終于沒有出聲,隻重重歎了口氣。
穆赫非也看了身邊的景玥一眼,對鄭伯恩道:“鄭老,今日晚輩冒昧叨擾,确實有件至關緊要的大事想向您請教。還望您老不吝賜教。”
“呵,穆太醫,客氣了,”鄭伯恩揚着蒼老而穩重的嗓音笑了聲,揮揮手道:“你也不必再費唇舌,那件事我幫不了你。你問一次我是這麼說,你問一百次我還是這麼說,請回吧。”說着,拄着拐杖哒哒哒往廟宇的正殿走去。
穆赫非眼看着鄭伯恩慢騰騰的從身邊走過,卻未伸手阻攔。景玥納悶,剛想開口去叫,被穆赫非攔住,聽他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兩人靜悄悄跟在鄭伯恩後幾步遠。眼見他從佛前座下抽出三支香在油燈前點燃,三拜之後在香爐裡插好,又回到蒲團前晃晃悠悠的擱下拐杖,跪下叩了三個頭。聽他口中念念,卻含含糊糊不知念的什麼。足足兩盞茶工夫,他才撐着拐杖勉強站起身來,卻沒有出正殿,而是往後殿走去。
這樣,三人一前兩後在廟宇裡轉了大半圈,終于停在側院一間禅房門口。鄭伯恩毫不猶豫的推門而入,穆赫非拉着景玥也快步跟了進去。
“哎,你們這又是何苦呢……”鄭伯恩站在空蕩蕩的屋子中間,仰頭歎道:“穆太醫,不是老夫不肯幫,而是不知道該如何幫?更不知道該不該幫?!”
穆赫非微一蹙眉,上前拱手道:“鄭老,若晚輩沒有猜錯,這十多年來您風雨無阻堅持來廟裡進香許願,該不會隻是為自己求平安長壽的。二十二日,既與佛事無關又非慶典之日,您選這個日子,是為了祭奠什麼人,對麼?”鄭伯恩嘴角一抽,一瞬不瞬的盯着眼前的空氣仿佛在回憶什麼。見此情景,穆赫非立刻開口繼續道:“鄭老祭奠的,正是當年與您同朝為官後來慘死在福清縣的禦史大夫曲迎山。二十二日,是他們一家人在福清縣遇難的日子。”
唉……鄭伯恩仰頭一歎,搖頭道:“老夫求了十幾年的心安,到底逃不過今日。看着她……”說着轉身看向景玥,面露愧色道:“是我教子不嚴,養出個逆子,害了曲兄一家人。你是玥兒?是啊,像、真像,這眉眼……老夫有生之年能見到你,也就能安心去地府見你祖父了。”
聽出話裡的真心,景玥咬了咬唇,開口道:“鄭老不必如此說,當年的事……我想祖父不會責怪您什麼,那是曲家逃不掉的天命。即便有朝一日要追究,也不能算在您身上。實不相瞞,玥兒此次來皇城,正是為了這事,不過我想追究的不單單是曲家二十多口的人命,更有我養父一家三十三口的性命!那個兇手喪心病狂、嗜血如命,時隔多年他還要再害那麼多無辜的人喪命!曲家三代效忠玄夏國君,協助廢太子出逃觸犯君威死在他手上我無話可說。那麼景家呢?!他們隻是好心收留我撫養我長大,何罪之有?!啞叔已經變成個廢人,又能威脅到他什麼?!”
“玥兒,”見她越說越激動,穆赫非忙輕聲喊住她,拍了拍她手臂以示安慰。
“這件事我也聽說了,”鄭伯恩攢着眉頭道:“事已至此,你就該明白他的決心。從古至今,天無二日、國無二主。道理昭彰,未能有異啊。别說人廢了,哪怕剩一口氣在,他就不會放心。”
景玥沒料到鄭伯恩如此直白,怔了下,忙問道:“您既然知道,為什麼剛剛還說不知道該不該幫我?難道您要眼睜睜見到再有更多無辜的人被牽連進來嗎?”
“無辜嗎?在你看或許是,在他眼中卻不是,”鄭伯恩一語中的道:“凡是跟這件事有絲毫牽扯的便不是無辜之人,更何況,你現在要把這件埋藏了十幾年的秘密再掀出來,那些人隻能死得更快。”
景玥心底一抽,這正是她最痛心的一點。如果自己和啞叔死在文軒館的殺手手上,那麼這件事真的就可以永遠畫上句号。那樣,望北爹不會死、鐘源不會死、還有過着平靜生活的祝金禾不會面臨威脅,包括此刻站在面前的鄭伯恩。這些人的命運,都因為自己的出現而要改寫。她眼中不覺閃出痛苦之色,喃喃道:“都是因為我麼?難道是我錯了……”
“不!”穆赫非見不得景玥受丁點兒委屈,斷然打斷道:“玥兒,沒有人願意這些事發生,像你說的,那是他們的命,是他們自己選的路。”說着,冷下目光看向鄭伯恩道:“鄭老,您想把這幾十條人命的包袱讓玥兒一人承擔,不覺得太殘忍了麼。動手殺人的不是她,推波助瀾的不是她,冷漠旁觀的也不是她,她唯一做錯的,就是善良的以為所有人都會像她一樣有憐憫之心。可惜,這世上最難測、最陰險的便是人心。您以為隻要玥兒打退堂鼓就能躲過這一劫?那恐怕是您異想天開了。若他肯高擡貴手就不會把您軟禁在皇城,甚至連今日出府進香也有暗探随行。從協助曲迎山逃出皇城那一天,走到今日這一步是你注定的。”
鄭伯恩老辣的目光在穆赫非臉上徘徊一回,忽然冷笑兩聲,陰沉沉道:“穆太醫,請恕老夫上了年紀老糊塗了,聽不明白你這話。你的意思是要老夫出面作證?呵,那不等于公然與那個人作對。死,老夫是不怕的,可老夫還有家人在。你說我自私也好苟且偷生也罷,總之,事情我已經當你們的面講明了,出來作證是絕不可能的。”
穆赫非嘴角一揚,也是冷笑道:“既然鄭老不懼生死那就好辦了。正好有幾位故人想跟您會一面,三日之後,我親自去鄭府接您老人家到我的暖晴莊與他們一聚。”
“你?!”鄭伯恩重重敲了下手中的拐杖,氣道:“之前你找到老夫,老夫是看在與曲家的舊交而且見曲姑娘如今孤身一人實在可憐,才答應你見一見她把話說清楚。老夫可曾食言?!倒是你,幾次三番脅迫于我,到底想怎樣?”
“鄭老言重了,”穆赫非略一拱手,平靜道:“晚輩隻是找了封信派人對您好言相勸,何來脅迫一說?其實今日您肯說出剛才那些話,大概也不隻是因為晚輩一人之力吧。您心裡明白,不要說過去十年,哪怕等上二十年、三十年,總有人會盯緊這事不放,我不妨告訴您,玥兒現在便住在靈王府……”
“穆太醫,你是在跟老夫開玩笑?!”鄭伯恩滿眼驚訝的打量穆赫非一回,“難不成你是替靈王來找老夫的?!”
穆赫非微微一笑,“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希望您可以幫幫玥兒。”
鄭伯恩哼了一聲,話中有話道:“穆太醫身份貴重自可左右逢源,若換做旁人,眼前境況,便是做也是錯,不做也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