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王沒有回答,起身去到書架邊,從下面緊閉的櫃子深處拿出一卷畫軸。把畫的一端挂在櫃子邊嵌的一枚釘子上,一手托着畫軸底部,緩緩展開畫卷。随着畫面一點點露出來,一位亭亭玉立的美人出現在眼前:容顔姣好卻不帶一絲嬌媚,身姿婀娜卻不似妖娆,恰如風中幽蘭般純淨不染。
景玥忍不住起身走了過去,一雙眼緊緊凝視着畫中的女子,喃喃道:“這是……我娘?”
靈王凝視着畫中人,眼神閃爍的點頭道:“正是,當年在皇城城郊與她初見,朝璃的身影便印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所以我畫了這幅畫。本想着可以當面送與她……可惜再也沒這個機會了。”說着,手指掃過畫卷中的題詩。景玥順着看過去,心中默念道:江水迢迢,朝來暮往,璃燈照人,念意惘惘。落款處一枚朱砂印:離鐘閑印。見此,她心下吃驚,想不到靈王居然會為了母親寫一首藏頭詩,更用了本名的私印。身為一國親王,他能如此,是不是證明他與母親的關系也不一般呢?不過不用她繼續猜測,靈王直接坦白了兩人的關系,而且一并把江朝璃在前朝太子與夏宣帝之間的瓜葛講了明白。
時間回到玄夏國八十五年初春,女兒節将至,宮裡突然傳出旨意,說夏昭帝皇後感歎膝下無女,希望在今年女兒節感受一回有女兒在身邊的樂趣,所以邀請朝中所有親貴大臣并玄夏國内顯赫之家的女孩兒們進宮赴女兒宴。這道懿旨中的深意早被有心人看破,太子武離央雖然已有兩位側妃,但太子妃的位子一直空懸。而且近兩年夏昭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随時可能駕崩,太子繼承大統之日近在眼前,這沒有正宮皇後可不像話。更重要的,太子妃不僅僅是個說出來好聽的名号,而是關系到太子能否順利登基的保障。為了自己的獨子,夏昭後怎麼可能不動心思。女兒宴隻是借口,趁機物色一個滿意的兒媳婦才是真。這樣一來,玄夏國裡凡是有女孩兒的人家都竭盡所能要搞到入宮請柬。作為世代名家的江家,自然也接到了旨意,那一年江朝璃正是二八年華。雖然跟禦史大夫曲迎山的兒子曲晁品有了婚約,奈何沒有立媒證。如此,江家不敢不讓女兒赴宴。女兒節前半月,江家便把女兒送到皇城,卻沒找客棧落腳,而是住在曲府。相處過一段時日,曲晁品正值青春茂盛,自然對美麗的江朝璃生了愛慕之心。他便時常借口拜佛求平安,帶她去城郊的山寺燒香,順便遊玩一番。見他們相處得好,曲迎山一面開心也一面憂心。開心的是自己選的兒媳婦果然不錯,品貌算是一等一的美人,難得兒子也喜歡。憂心的是按照江朝璃的品貌,十有八九會被皇後娘娘相中。到底該如何才能把這個準兒媳婦留下,成了他的心病。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女兒節前三天,曲晁品跟江朝璃最後一次去城郊上香。在路上一處茶寮歇腳的時候,遇到了注定改變她命運的人:靈王武離鐘。那一年,靈王也不過是二十五歲的青年。三人年紀相近,少了些距離感更聊得來,何況靈王已被江朝璃的美貌吸引,有意親近佳人。從家鄉說到風俗,話題自然而然引到三日後的女兒節。江朝璃是個心思純淨的女子,曲晁品又年少,兩人對于武離鐘自述的商人身份絲毫沒有懷疑。江朝璃便毫不掩飾的道出自己不願入宮赴宴的本意。靈王驚訝于江家居然一早猜中夏昭後的用意,但心中又欣喜自己看中的佳人果然是位真性情的女子,連未來皇後的寶座都不放在眼裡。可曲晁品對江朝璃的愛慕之情也沒逃過他的眼,一番思量之下,他找了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勸服江朝璃安心入宮赴宴。畢竟天下女子何其多,能入得皇後娘娘法眼的,除了姿色,身世更為重要。想到這一層,江朝璃自然放下心來,依照江家的實力,絕對不可能被皇後看中的。這樣,三日後,她便開開心心入宮赴宴。然而正是這一開心,徹底讓她走上一條無法回頭的路。皇宮内,女兒宴上,真真是美女雲集。香钗雲鬓、彩錦飄蕩,皇後的目光确實都被那些竭盡全力賣弄才藝的權貴之家的女兒吸引住了。可男人的眼光永遠是不同的,偏偏江朝璃一臉平靜淡然的笑容,深深吸引住已到而立之年的太子武離央。或許這就是命運,當武離央向夏昭後表明心意想立江朝璃為太子妃時,一衆人都沉默了。夏昭帝自感不久人世,當然願意見到能繼承自己大統的兒子完成人生大事,何況父子一脈,這位閱人無數的皇帝也一眼便看中江朝璃的蕙心纨質。而夏昭後卻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甚至是氣憤,因為江家隻是名士之家,鑽研學問還可以,在朝中卻沒有勢力,可以說如果把太子妃之位給了江朝璃,在政治方面對武離央來說沒有任何幫助。至于靈王武離鐘,雖然沒料到自己大哥竟也一樣對江朝璃一見鐘情,但也不甚擔心他能成功勸服夏昭後,畢竟皇位是第一要緊事。宴會之後,夏昭後便把江朝璃叫到寝殿問話,這一問就問了兩個時辰。至于談話的内容,沒有人知道,事後江朝璃也不再提一字。在這兩個時辰裡,武離鐘别有用意的旁敲側擊的勸導武離央要以國體為重,放下兒女私情。畢竟隻是初次見面,經過勸說,武離央倒也漸漸冷淡下要立江朝璃為太子妃的沖動。如果如此進行下去,事情也許不會發展成後來的局面。可惜人生沒有也許。當日宴會上還有一個人,同樣是武家一脈相承的父子,正是當時年僅十八歲的桓王武離顯。誰能料到,這位一向待女人很冷淡的小王爺竟也對江朝璃産生了不一般的興趣。在得知太子打算立妃的決定後,不知出于何種心理,他竟偷偷命人把江朝璃攔在了出宮的路上。直到将近醜時,武離鐘還沒有收到江朝璃回到曲府的消息,心中不安之下開始派人尋找,結果在一名心腹侍衛的帶領下,在宮中一處偏僻的殿宇内找到了帶着酒氣卻很清醒的武離顯和滿臉驚恐淚痕的江朝璃。瞧着兩人略顯不整的發冠和衣衫,武離鐘第一反應就是要殺了武離顯。兩人正大打出手的時候,武離央不知從何處得到消息也趕了來,分開兩位弟弟的同時,也狠狠扇了武離顯一巴掌。平時後宮内,因皇後性子急,很少有和她合得來的女人,但靈王的母親趙美人除外。所以太子與靈王最為親近,而桓王的母親穆貴人,也就是現在的穆太後,向來與夏昭後說不到一處,自然桓王在一衆兄弟姐妹中也跟着不大受待見。武離顯早把太子跟靈王歸為一黨,此刻見他們為了一個女人又同個鼻孔出氣,還動手打自己,年輕氣盛的他火沖腦門,二話不說跟二人動起手來。武離央勸不住,隻得摻合在中間邊打邊勸。如此一來,整座皇宮都被驚醒,等一衆人匆匆趕來,見到的是堂堂三位皇子打的不亦樂乎,各自臉上挂彩。而一旁角落裡,江朝璃傻傻的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見皇上駕到了,三人也沒心思再打。武離央是大哥又是太子,本着負責任的态度把所有事都攬在自己身上,隻說是四人一處喝酒聊天,結果話不投機動了手而已。對此,夏昭帝雖然生氣,卻不甚在意。畢竟兒子們正值盛年血氣方剛的,偶然犯個錯值得原諒。可夏昭後卻不相信,但明面上沒有多說一字,隻叫來貼身的宦官親自送江朝璃回去。等她走了,才招來所有相關人員問明原因,知道真相,心裡更加鄙視江朝璃。自此給這兄弟三人下了嚴令,若再提跟此女子有關的任何事,就關他們禁閉而且要處死她。武離央是忠厚人,為了江朝璃的性命不敢再提立妃之事;武離鐘真心愛慕江朝璃,雖然不想放棄,但也明白不能在風口浪尖上公然跟夏昭後做對,自此很久沒有跟江朝璃聯絡;至于武離顯,隻當沒這回事兒似的,才第二天就跟夏昭帝請旨想收一位宮中女官為侍妾。然而夏昭後的怒火并未平息,因為武離央受了傷,是桓王造成的。她狠狠斥責了穆貴人一回後,下令關了她一月的禁閉。這樣,一顆仇恨的種子又悄悄播下。再說江朝璃,回到曲府之後大病一場。生病期間,雖然她本人對皇宮裡發生的事隻字不提,但江家和曲家從各種渠道多多少少打聽出一些。兩家人一商議,覺得夜長夢多,不如幹脆把兩個孩子的婚事辦了,也好大石落地。江朝璃病好十多天後,一場婚禮靜悄悄的在皇城舉行,曲家娶了新媳婦。曲晁品非常疼愛江朝璃,九個月後,兩人生了個女兒,取名玥。也許是因為江朝璃的緣故,曲晁品入朝為官後,武離央對他非常照顧,凡是他的建議總會得到采用。就在一切看似風平浪靜之際,玄夏國突發了一場大風暴。八十九年冬,正是曲玥四歲那年,夏昭帝突然崩逝在大殿上。桓王立刻領兵包圍皇宮,并控制了皇城外的十萬精銳騎兵,登基為夏宣帝。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許多人措手不及,但是也讓許多人在猶豫之際獲得生機。曲迎山利用皇宮内還來不及倒戈的人脈關系,順利營救了被軟禁的武離央出宮。當然夏昭後沒能獲救,最後自缢而亡。武離央出宮之後先藏身在曲家,然而曲迎山感到夏宣帝不會輕易放過這些當年太子黨的人,更不會放過曾經是太子的武離央。經過一番籌劃,曲迎山遣散家仆,挂印辭官,帶着一家人和武離央南下逃生。奈何命數天定,曲家終究沒能逃過這一劫。在福清縣,車隊正圍在篝火邊休息的時候,殺手像幽靈般出現,結束了所有人的生命。但一直喬裝成仆人的武離央躲過一劫,他當時恰好去一旁的林中幫江朝璃尋找醫治咳嗽的草藥,直至聽到哀嚎聲才趕回去。在撲滅的篝火邊見到江朝璃帶血的身影時,他不顧一切的沖了過去,卻再也救不活她。她用盡最後一絲微弱的氣息求他救救曲玥。就因這一句,他放棄了逃命,反而沖向被殺手圍住的馬車。
“當年得知你母親另嫁他人的消息時,我還曾恨過怨過,直到得知你的事之後才明白。真正喜歡一個人,有時候是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靈王望着畫像長長出了口氣,仿佛是感歎又像是懊悔。
景玥靜靜的看着江朝璃的畫像,今天之前,母親這個詞彙的存在都一直與這個女人無關,可從此刻起,她腦中僅存的那些幼時關于母親的記憶全部湧現出來。原來,在自己小時候,江朝璃是那樣寵愛自己,嘗嘗抱着自己玩耍,喂自己吃飯,給自己唱歌,親手為自己裁衣……可這美好的一切随着宣帝手中那把屠刀的落下戛然而止。她不懂,一個人怎麼可以為了權力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唉……靈王又歎了回氣,才開口道:“景姑娘,也許現在該稱呼你一聲‘曲姑娘’。現在你知道了當年所發生的事,應該也了解了之前我一直在暗中助你的用意。我與璃兒今生無緣,是天意。大哥可以為了救你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即便我做不到舍命的地步,也不能眼見你陷入危機而坐視不理。景家的遭遇我已然知曉,你決定回來,我很欣賞你的勇氣。雖然我不知道你接下來想怎麼做,但隻要你想做的事,我都會不遺餘力的幫你完成。也算還了我對你母親半生的牽挂。”
景玥望着靈王真摯的目光,一時分析不出他的誠意到底有幾分。雖然不了解他的用意,但她懂得一個道理,他是王爺,絕不可能做對他不利的事。自己之所以回來,隻為報仇,而自己的仇人可是當今皇帝。那麼靈王所謂的幫忙,又能讓他得到什麼好處?
靈王并不介意景玥懷疑的目光和無言的抗拒,笑了笑道:“你長途跋涉剛剛到,一定還很疲憊,這樣吧,這幾天本王叫胡玉好好陪陪你。是想在府中遊玩或者出府都随你意,隻一件事,為了你的安全考慮,若要出門,一定要有護衛跟從。至于其他事,等你想好了,再來找本王說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