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的時候,不覺時光飛逝。轉眼夜幕降臨,船上備着蠟燭。月色初上,一池淨水,夜風微涼,燭火搖曳。兩人站在二層的船艙外欣賞夜景。看着朦胧的遠山,景玥深深吸了口氣,頓時心裡舒暢不少。
“今夜天氣晴朗,景色也甚美,”高湛隻手撫着欄杆,邊遠眺風景邊笑道:“又有玥兒這樣的紅顔知己為伴,實在是人生一大樂事。”
景玥微微一笑,“高兄取笑了。玥兒自認貌醜,紅顔二字可不敢當。”
“哎,這話不對,”高湛回過頭來,一本正經的解釋道:“所謂紅顔,非以容貌美醜而論,凡女子者,無不愛美,紅妝巧顔色,自可稱紅顔。可惜,在我所見的那些女子當中,像玥兒你這樣既不辜負紅妝又心思玲珑的實屬少見,所以這‘紅顔知己’四字你當得起。”
恭維的話自然入耳,景玥笑了笑,轉過一個念頭,試探道:“高兄這樣說,我倒想起來一事,有些好奇,又不敢冒昧相問。”
高湛并未開口,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景玥略一思量,才繼續道:“那晚你去闵府是去看望霍姑娘?我聽祥慶說起,霍姑娘是位不可多得的才貌雙全的俏佳人,不知高兄覺得這樣的女子算不算紅顔知己?”
話音落處,高湛眼底閃過一絲苦楚,“你既住在他府上,想必該知道的都知曉了……說句心裡話,我……并不把冰潔當做紅顔知己,而是……”話沒說完,他就閉了口,目光幽幽的陷入沉思。
這可把景玥弄糊塗了,想問他是何意,見他神色憂郁,隻好閉口不言。
沉默半晌,湖面上偶然躍起一條小魚,撲通一聲又鑽進水裡。高湛似乎被吓回神兒,露出一抹苦笑道:“抱歉,我失态了。”
“沒有,”景玥趕忙道:“是我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嗯,不如咱們繼續講詩詞?”
“其實有些話壓在我心底好久了,一直不能痛快說出來,”高湛真誠的望着景玥,問道:“今日既然開了頭,我也想一吐為快,不知玥兒可願意聽我啰嗦?”見她點頭,他才喃喃講述道:“我跟冰潔并非在樂舞樓相識,我們初識在都城外一條鄉間小路上。那天給我擡轎的轎夫崴了腳不能走路,恰好她的馬車經過,便順帶捎我一程。自此,我們成了無所不談的朋友。那時候她還隻是在樂舞樓學藝的歌女,沒有挂牌獻藝。雖是歌女,她卻跟那些女人不同,好像她的名字一般,冰潔……玉潔冰清。每次望着她,我都覺得自己是在看一位冰雪雕成的仙女。她是那麼純潔透明,又心思靈透機敏。我們總有說不完的話,常常約在城外的送别亭見面,去賞花、去踏青、去賞雪。在我心裡,她不僅僅是紅顔知己那樣簡單,我感覺的到,她對我的感情也跟一般人不同。直到一年多後……她第一次挂牌的那天。當時我有官職在身,按照律法不能踏進樂舞樓,更不要說去跟一屋子男人搶她的頭牌。無計可施的時候,我想起一個人,和我從小長大的好兄弟歐陽闵。他無官一身輕,我求他幫幫我跟冰潔。呵,他果真做到了,一百兩黃金替她贖了身。我本以為從此我跟冰潔可以安心的在一起,誰想到……也許,我們當真有緣無分吧。不瞞你說,我來曆城的紫林書院任教,多少是因為冰潔的緣故。既不能相守,偶然能見她幾面我也知足了。”
眼見高湛神色凄然,景玥相信他是真心愛慕霍冰潔,感歎一回造物弄人,寬慰他道:“你說當日有官職在身,也許是霍姑娘覺得身份有别,不敢做他想呢。”
高湛輕輕一搖頭,歎道:“她從樂舞樓恢複自由身後一直對我避而不見,我也曾以為她是介意我的身份。為了能跟她厮守,我瞞住家人辭官不做,可她仍舊不像之前那樣待我。後來我明白過來,身份不過是托詞,人的感情是會變的。不過我體諒她的處境,一百兩黃金,這份恩情不好還……我尊重她做的任何決定。”
聽這話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歐陽闵橫刀奪愛,景玥略一思索,試探着問道:“那你沒去問問闵公子,他又怎麼說?畢竟他是受你所托做的這一切,難道霍姑娘不知情?”
高湛露出一絲苦笑,似有難言之隐。景玥也不便再說什麼。兩人望着夜色各自想了回心事,驅船回到岸邊。仍舊是來時的樣子,高湛騎馬護送景玥坐轎回到闵府,在側門下了轎,兩人道别分開。
這邊景玥見夜色漸沉,不好打擾府中的人休息,跟守大門的小厮要了盞燈籠,獨自一人往回走。經過花園,聽到裡面隐約傳來輕柔的歌聲,心下不禁一動,循聲移步過去。一座假山後,花叢中的寬闊處擺着一條幾案,對坐兩席。案上擺着一支玉酒壺、兩隻酒杯并兩盤鮮果。一青袍男子正執箸擊杯,有節奏的發出悅耳的叮叮聲。雖然隻是背影,可從他修長的手指上,景玥認出是歐陽闵。而面對自己的,是一位巧施粉黛、眼波靈動的美人兒。一連串美妙的音符從她翕合的唇瓣中飄出來,蕩漾在夏夜溫暖的夜風中。她望着歐陽闵的目光如一汪盈盈清水,閃着些許依戀,卻不是傾心愛慕的感覺。
正看得起勁,歐陽闵的聲音響起,“想看就大大方方出來看,何須躲躲藏藏?”
景玥微微一怔,沒想到他耳力如此之好,自己明明斂聲屏氣又在身後隐起燈籠,還是被他察覺到。她硬着頭皮走到幾案旁幾步遠站下,稍稍一蹲身兒,行禮道:“打擾公子和姑娘的雅興了,玥兒是想回屋休息,路過此地被姑娘優美的歌聲吸引便駐足聆聽。”
聽她着意恭維,霍冰潔輕聲一笑,也不言語,垂下眼擺弄着手邊的酒杯。
歐陽闵扭臉掃了景玥一眼,看住她手中的燈籠,似故意道:“聽祥慶說你一早跟高湛去遊湖了?一直玩兒到這個時辰,當真是樂不思蜀啊。”
話音落處,霍冰潔眼底一閃而過的失落,起身對着歐陽闵稍一蹲身兒道:“公子,夜深了,冰潔想去休息了。”
歐陽闵點點頭,揚手一擊掌,循聲從後面不遠處陰影裡走來一個丫鬟,在霍冰潔身後站下。霍冰潔轉身要離開,一雙眼不自覺的從景玥臉上掃過。兩人對視的一瞬,景玥發現,霍冰潔的眼神中有着掂掇和審視,又若有似無的一點嫉妒。
“你去了那麼久,打探出什麼消息?”歐陽闵平淡問道。
景玥沉吟片刻,搖頭道:“我看高公子面對我的時候神色坦然,并不像會做出那種事的人。何況他現在隻是書院裡的院士而已,林江是他的仆從,可隻憑當日遠遠一面說明不了什麼……”
“呵!”歐陽闵眼神一跳,從鼻子裡冷哼出來道:“你們才見過幾面而已,僅憑幾張詩簽就換了你的信任,不知是該誇贊他手段高明還是你蠢笨愚鈍。”說着,伸手從袖中抽出一封信箋,甩在案上,“你且看看這個,誰是哪種人自然知曉。”
景玥愣了下,彎腰撿起信箋,抽出裡面一沓子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紙。一行行看下去,不覺滿心驚訝。當初景世良在玄夏國蒙冤入獄,自己一心以為那隻是場誤會,誰知背後竟然另有隐情。原來那位蔡監軍與曲家是舊交,當年曲家南逃避禍而後被殺害的事他也略有耳聞。一直在暗中打探景玥身世的景大鵬輾轉找到他,幾經求告,才從他口中得知關于曲家的一些往事。但蔡監軍并不肯定景大鵬所救的孩子一定是曲家後人,因為一切都是隻憑口說,并無實證。事至此,景大鵬本想放棄查探,畢竟景玥是他和葉氏一手帶大,即便不是親生,難不成還不認這個女兒麼。可偏偏天意不肯罷休,就在景世良送景玥北上成親的路上,接到蔡監軍的親筆信,說有要事約在皇城一會。兩人會面的時候被蔡監軍的對頭發現,鬧出後面細作的事。但當日兩人究竟說過什麼,現下恐怕隻有蔡監軍一人知曉了。後來景世良回到南堯,父子倆不知商議過什麼,景大鵬很快開始變賣家産。期間,高湛的随從林江頻繁進出曆城與新城兩地,而蔡監軍,竟然也在同一時間去過新城。
“如何?”不知過了多久,歐陽闵的聲音打斷了景玥的沉思,問道:“剛剛你們去遊湖,林江是否一直随侍在側?”
她細一回想,搖了搖頭。
歐陽闵冷笑道:“自然不在,因為此刻他人已經去玄夏國新城了,他的主子有大把時間陪女人風花雪月,卻把重要的事交代了他這個跑腿的去辦。想不想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景玥不自覺咬了下唇,點點頭。
歐陽闵卻沒說話,撩袍起身,繞過幾案往回廊上走去。景玥愣了半刻,擡腳追上去。就聽他頭也不回的命令道:“明日一早寅時三刻,府後門,過時不候。”說完,腳下生風般走遠,留下她滿心疑惑的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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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寅時三刻,仍舊是祥慶,他一人駕着輛小馬車帶着景玥出來曆城。眼看從晨曦微露走到日上三竿,景玥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再一次詢問此行的去向。祥慶的回答和前幾次一樣,隻說等到了瓦楞村就真相大白。說起這個村子,景玥并不陌生,因為從曆城出來一路北上,若要去玄夏國的邊境新城,那個小村是必經之地。村子屬于南堯國,隻有不到十來戶人居住,民風淳樸。景家的商隊多次在那裡歇息落腳,跟村長也是認識的。上次她獨自一人回家路過村子,剛好趕上有戶人家的媳婦生了個胖娃娃,村裡人正在慶祝。若非當時歸家心切,她可能拗不過村裡人熱情的挽留多待一天。可惜,别人的新生之喜,自己卻要面對喪親之痛。
籲……馬車突然停住。景玥還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被猛然掀起的車簾吓了一跳。祥慶邊撿起車廂角上擱着的一隻粗布包袱邊請她下車。下來一瞧,前面不遠處正是村長的家。烈日炎炎的午後,空氣本該燥熱,但在這樣一處綠茵茵的山中小村卻顯出一絲清涼。安置好馬車,兩人走到村長家門口。竹扉半掩,院外一棵枝葉茂盛的老樹在院子一角灑下一片綠蔭,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正躺在陰涼處一張塌子上打盹,旁邊卧着條小黑狗。見有人走近,小黑狗先警醒的立起身子,眼珠一轉汪汪兩聲,搖起尾巴來。景玥心裡一瞬納悶,不等她細想,村長已經被叫聲弄醒,迷迷瞪瞪的睜眼問道:“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