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張徕卡相紙。
拍攝設備是徕卡拍立得,是邱一燃送給黎無回的第一台相機。
這張合照是這台相機拍的第一張相片,拍攝于某個平安夜。
因為那時黎無回還不太會用,于是這張相片拍得亂七八糟。
光源僅僅是背後聖誕樹上的小燈,光線很暗,她們頭上都戴着滑稽的紅色聖誕帽,身上都穿着看起來就很暖和的紅毛衣——
邱一燃那一天大概喝了很多酒,所以臉上泛着微醺的紅,像新鮮的覆盆子,眼睛裡面還隐隐約約地漾着水波,像是剛剛才被惹哭過。
而始作俑者黎無回,則是在眼睫毛上貼了幾顆綠色星星,笑得眼尾都翹起來,還很狡黠很過分地将臉擠在邱一燃臉上,順勢還在邱一燃臉上印了個唇印。
邱一燃臉上畫着五角星,黎無回臉上畫着圓圈,這是她們打賭輸後的懲罰。
她們頭上的聖誕帽擠在一起,像兩座東倒西歪的小山,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
——相片就定格在一刻。
所有殘忍的一切都尚未發生。
剛喝了石榴汁兌威士忌的黎無回,費力地撐開眼皮,盯着這張皺巴巴的相片。
但仍舊模糊。
她伸手,去拂了拂相片上的混沌色塊,才發現相片竟然是濕的,像一片深不可測的湖泊。
她愣住了。
“這張相片為什麼被撕碎了?”
旁邊那道稚氣的聲音突然發問。
黎無回如夢初醒。
才發現說她騙人的小孩還沒走,和對方純黑色的眼珠對上。
黎無回的語氣竟然也變得孩子氣起來,像個賭氣孩童,“因為我讨厭她。”
“我能理解,每個人都有讨厭到想去撕碎的人。”小孩很成熟地聳了聳肩,然後又伸短短的手指,碰了碰相片中間的幾道痕迹,眨巴着眼睛,問,
“但你為什麼又要把它拼起來?”
黎無回卻不回答了。
她愣愣地盯着手中相片,過去很久,才動作很慢地将相片重新收到錢包裡。
之後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想要刷卡進房門。
就聽見身後的小孩喊了一句,
“黎無回!你忘記拿你的東西了!”
于是黎無回費力轉頭,瞥見被她忘在地上的東西後,再也無法往前走一步。
“哇!”
小孩感歎一聲,不知道她的家長究竟是怎麼放心讓她和陌生人打交道這麼久。
但她的家長就是在那邊耐心地等候着,然後這個小孩還很好心地拎起地上的蘋果給她,很乖巧地給黎無回數了數,
“一顆,兩顆,三顆……哇,黎無回,你有九顆蘋果诶——”
數完之後,小孩仰頭,那一刻似乎是被吓到,有些驚慌地問,
“不過你怎麼眼睛紅紅的啊?”
黎無回背靠着牆壁,緩緩滑落,坐下來,然後擡起手,掌心死死抵住自己發紅的雙眼——
她終于想起自己是為什麼這麼久蹲在酒店套房門口,都不進去,而是蹲在地上了。
因為她覺得冷,也覺得手上東西太重了。
拎不動。
所以她在等。
等邱一燃來開門,然後來抱她。
-
坦白來講。
黎無回極其厭惡沉溺過去的自己,但她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同這種過去剝離。
這個人就像是在她如同熱帶般的生命中下過的一場雪,縱然時過境遷,也早該融化,卻因為是熱帶,以至于這場雪的影響層面太廣,導緻她對這場雪的懷念時效也太長。
幸好這種行為通常隻在她醉酒以後出現,她尚且可以接受。
第二天她清醒。
再次看到酒店房間的那一袋蘋果。
一共有九顆,不出意外這是昨夜邱一燃給她留下的。
她不知道她對邱一燃的懊恨究竟有多濃烈,能讓她在這裡堅持多久。
但來到這裡。
看見死氣沉沉的邱一燃,再次看見邱一燃因為她而斷掉的那一條腿後……
她希望自己可以撐得久一些,至少别讓邱一燃在這座陌生城市待到死去那一天。
這天是聖誕節。
黎無回打開手機。
發現自己收到了來自很多品牌方和合作夥伴的祝福,以及馮魚的質問——
【你又去找她了???】
三個問号,足以表明馮魚對她的恨鐵不成鋼。黎無回全部視而不見,打開夢巴黎打車平台的界面,無數次點開邱一燃的主頁。
她的主頁很簡潔。
自我介紹很明了——五級殘疾,具備考取C2駕照的資格,入職以來事故率為0.
黎無回每次看到都會想,邱一燃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寫上這一句話。畢竟記憶中邱一燃因為那條缺失的腿很痛苦。
更多時候她想,邱一燃是怎麼來到這裡,為什麼要留在這裡,又為什麼明知做這件事會受阻,也會面對更多痛苦,卻還是非做不可……
宿醉後的黎無回頭昏腦脹。
她撫了撫太陽穴,拉開窗簾,發現今天竟然陽光普照。
可這個城市并沒有因為陽光而顯得溫暖多少,仍舊那麼擁擠,潮濕,陰冷……聽說這座城市被稱作假巴黎。
但她不喜歡這裡。
也不喜歡邱一燃待在這裡。
如果邱一燃一定要離她那麼遠,那麼她希望邱一燃能去一個溫暖一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