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無回的手猛然從她手中滑落。
她下意識抓了一下沒能抓住。
自己反而踉跄幾步,扶着車邊才勉強站穩。
隻得是滞緩地站在原地,看着黎無回被擡上擔架。
眼睜睜地目視這群腳步淩亂而有力的人,将她飛速推離她身邊。
不知道是離得近,還是因為她的五感在這個雪天忽然變得極為優越。
以至于她完全能看清黎無回在被擡上擔架時滿臉冷汗,也能聽清黎無回緊閉雙眼時說的那句話——
“邱一燃……我好痛。”
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落下來,飄飄搖搖的,像碎刀片,落在邱一燃的鼻尖。
她在雪地裡獨自站了會。
摸了摸鼻尖上快融化的雪,一瘸一拐地拖着脹痛的殘肢跟上去。
過慣了獨來獨往的日子,她都差點忘了這件最重要的事——
她這條殘肢,總是在黎無回面前時,才最顯窘迫。
-
黎無回在疼痛中夢見邱一燃。
三年前邱一燃離開那天,她時隔兩年半再次痛經進了醫院,後來她就總在疼痛時夢見邱一燃。
這次夢見的是五年前的平安夜,她們初次見面後——
壁爐裡的篝火不動聲色地燃燒,聖誕燈撲閃撲閃地眨眼。
邱一燃穿得很溫暖,吹的薩克斯曲調很溫暖,看向她時笑起來的眼睛也很溫暖。
黎無回微醺,軟綿綿地癱在沙發上,看邱一燃和她那位名叫Olivia的朋友吹薩克斯。
一曲完畢。
邱一燃有些含蓄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放下手中薩克斯。
之後洗了手,坐過來,手裡拿了個蘋果在削皮,像個展露才藝過後又變得拘謹的孩子,“好了,演奏之前說好我們不要談論這件事。”
“很棒的事情為什麼不能談論?”黎無回笑眯着眼,不承認自己有提前跟她說好,“這是你的愛好嗎?”
“不。”Olivia在一旁搭話,“這是她的職業。”
“她瞎說的。”邱一燃似乎很不認同,皺了皺臉,卻又很認真地回答她的問題,“我的愛好不是這個。”
“那你的愛好是什麼?”
“愛好……”邱一燃低頭削蘋果的動作沒有停下來,似乎是在認真思考這件事。
過不久,她削完一條完整的皮,扔垃圾的時候不小心将蘋果皮掉到鞋尖。
她撿起來,将蘋果皮扔進垃圾桶,然後像是突然才想起來,“啊——”
邱一燃孩子氣地用鞋尖踩了踩地面。
然後将手中削完的蘋果遞給她,沖着她的笑也很孩子氣,
“我半個月跑一次馬拉松,這算是愛好嗎?”
——然後黎無回從夢中驚醒了。
那一刻她心跳很快,像是整顆心髒被挖出去過又重新塞進來似的。
汗液從額頭和腰背滑落下來。
她才意識到自己出了那麼多汗,像是在夢中被徹底烤化。
那她這是在哪兒?
黎無回打量着周圍陌生的環境,看起來像是在醫院的急診病房,但整個病房左右都沒有人。
她口幹舌燥想喝水。
動了動手發現自己在打點滴,然後她就看見邱一燃——
似乎是怕打擾她休息,病房的燈都沒全打開,隻開了一盞,燈光便顯得昏暗而閉塞。
而邱一燃,就側靠在這一排病床對面的牆邊,像是睡着了,身前擺着一大袋藥,以及幾瓶被用過的外用傷藥和棉簽。
邱一燃佝偻着單薄的腰,左手搭在小腿上,褲腿卷起來。
像是剛剛才擦過藥在晾幹。
病房空無一人,光線很暗。
黎無回看了邱一燃許久才移開視線。
她想給邱一燃倒杯水,卻還是在勉強撐着下床之後,就看見了——
被邱一燃拆下來的那截假肢。
很細,很硬,冷冰冰地靠在牆面上,像一截從樹上砍落下來的枝幹。
人怎麼能依靠這種東西來支撐整個身體?想必邱一燃也是痛得不行了,才會在外面拆開。
她說她愛跑馬拉松。
——黎無回沒辦法不想起這件事。
而就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惺忪的一句,
“你醒了?”
黎無回下意識回頭。
那一瞬間邱一燃的臉隐在黑暗中,于是她第一時間看見的——
便是邱一燃那截像被光線分割的小腿,褲管是空的,像被吞噬的黑洞。
而邱一燃在光影中凝視着她。
和以前一樣。
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坐在那裡,靜靜地看着她。
或許甚至什麼都沒有想。
就足以讓黎無回的視線無法回避,死寂而麻木地被釘在十字架上。
然後輕而易舉地想起那個血淋淋的、并且永遠無法磨滅的事實——
那場讓她截掉小腿的意外,是因為她才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