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子柯看邱一燃被熱水袋和長褲捂緊的小腿,又看她費力地嚼着凍硬的米飯,還有那餐盤上凝結的紅油。
再去看對面那棟熠熠生輝的大樓,靜了良久,突然出了聲,
“你說像那種人,是不是這輩子都不會活成我們這樣,稀裡糊塗的有一天算一天?”
聽到衛子柯這樣說,邱一燃在風中仰頭。
寒風撲面,夜燈閃爍。
風将她的頭發吹散在雪夜中,她又看見整個茫市最高的那棟樓。
那棟樓有多高呢?
不知具體數字,隻知是别市投資商的大手筆,隻知她高到整個小小的茫市,不管走到哪,都能看到。
今天邱一燃開車經過無數次。
也總是能看到廣告裡的女人穿着高檔的羽絨服,反反複複地俯視着經過她的每一個人。
無論在哪裡,都看得到。
“你就說那廣告裡的女模特,超模,這種人還會有什麼煩惱啊?”衛子柯注視了一會,自娛自樂式地說,
“那超模腿疼了,肯定不會像我們這樣摳摳搜搜地用個熱水袋敷吧?小病小痛也肯定都會有很多人圍着噓寒問暖吧?”
邱一燃沒搭話,低眉順眼地按着熱水袋,燙感的确有壓過疼痛的效用。
“也不知道超模平時都吃些什麼,”衛子柯說完扒了口飯,差點沒吐出來,于是又一抹嘴巴,很嫌棄地說,
“反正是不會在大冬天吃被凍硬了的米飯。”
熱水袋終究還是涼了,痛感緩慢而劇烈地釋放出來,使得邱一燃神思飄忽。
她速度很慢地嚼幾口發硬的米飯,揉着自己的腿,後面都沒再說話。
也沒再擡頭看那廣告裡的超模。
-
和衛子柯吃完飯,邱一燃開車回了自己的住處。
外面還在下雪,車停在臨街樓下,她習慣性地返頭去後排,查看有沒有乘客遺落的物品。
結果還真在前後排夾層摸到一本雜志。
費力拿出來後。
她盯着雜志的封面人物好一會,那是張怼大臉的封面照,經典的倫勃朗光,連女人唇上那顆不起眼的小痣都被拍得清清楚楚。
邱一燃輕輕拂了拂上面的灰和粘到的雪泥,今天下雪,不少乘客上車就帶着雪,這會已經融化了,雜志不少地方已經被濡濕。
邱一燃拿出紙巾,仔細擦過每一頁的融化水漬,擦到某一頁時她的目光停下來。
這是雜志對黎無回的專訪。
一共有十七個問題,中英雙語,銷量極高的高端雜志,黎無回的專訪占據了極大的篇幅。這一頁的問題已經是第十二個——
【Q12:你會懷念過去的自己嗎?】
【黎無回:懷念?我覺得這個詞太珍貴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懷念的。我就是沒有資格去懷念的那一個。而且到最後,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需要move on的。】
很标準、卻也很真實的答案。看得出來這個人很清醒,不會沉溺過去。
邱一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停在了尾頁的下一個問題上——
【Q13:那之前Ian那件事呢,現在你也完全move on 了嗎?】
她手指頓住,細微地顫動着。
第十三個問題提出後,這一頁卻沒有答案。最底行标有提示,黎無回對這個問題的作答在另一頁。
邱一燃阖了下眼,沒有往後翻,而是将雜志放在了副駕駛。
她住的是臨街商鋪上的出租屋,冬季深夜寒冷得陰森。
這會馬路上已經沒什麼人影。
隻隐隐約約,有個影子在公交站牌後面徘徊,被光影蓋住,很不起眼。
邱一燃坐在車裡,盯着那個影子發了會呆。
打開車門,她聽到臨街KTV裡傳來的聲音,撕心裂肺的女聲瞬間溢滿她的耳朵。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邱一燃左腿吃力地撐在地面上,好似踩在刻骨的冰刀子上,鑽心的疼痛又從小腿處傳上來。
她去後備箱拿了雙拐。
撐在又濕又滑的路面上,沒有停留也沒有側目,徑直略過了那個公交站牌下的影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離開我,去遠空翺翔。”
邱一燃走上二樓,将雙拐靠在牆邊,撸起左腳褲腿,很生硬地撸到膝蓋上。
膝蓋以下的細金屬杆露了出來。
這是一截假肢。
她盯着看了好一會。
麻木地将接收腔從自己腿上拆下來,殘肢便光明正大地敞了出來——
隻到小腿二分之一長度。
整條殘肢皮膚都很粗糙,紅腫,擦破了皮,似乎還因為天冷受凍産生炎症,肌肉萎縮成小團,像吞噬空氣而蠕動着的蟲。
任何人日日夜夜對着這截殘肢都會覺得可怖。
連邱一燃自己也不例外。
她緊緊盯着,嘴唇抿得發白。
年久的出租屋從來都陰冷。
像堅硬顆粒瘋狂鑽進骨縫中,沒蓋住的膝蓋逐漸泛起了雞皮疙瘩。
邱一燃深深呼出一口氣。
放下假肢去開燈,結果一個踉跄——
沒能站穩,天旋地轉間她直接摔在床邊。假肢和拐杖都被她撞落,也橫七豎八地滾落到地面。
等她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倒在冰冷陰幹的地面上。
邱一燃有些沒緩過來。
木讷地轉了轉刺得發疼的眼珠子,發現自己視野正朝着出租屋那扇破破爛爛的窗戶。
也是湊巧,下一秒她就眼睜睜看見一顆石子從樓下被扔進來。
叮鈴哐啷地,砸到窗框上,最後從她的假肢旁邊滾落,狠狠砸向金屬支撐杆,似乎要将上面刻的那句話砸得七零八落——
/Ian,You’re here,I’m here/
/Ian,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邱一燃木然盯着這句話。
樓下KTV中,嚎天動地的女聲不知疲倦地唱着那句——“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啪嗒。
又有一顆石子從樓下被砸了進來。
黑暗中邱一燃像被拍打上岸的某種海底生物蜷縮在地面,看着自己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氣,看着一顆又一顆的石子砸落進來。
最後她幹脆阖緊眼皮,不去聽,也不去看。
即便她知道那是黎無回。
那個五年前初見時就光明正大欺騙她利用她,三年半前卻又在她截肢後痛不欲生時抱緊她、在她頸間淌滿眼淚、在她假肢上刻上那句情真意切的話……
以及此時此刻出現在她出租屋樓下、朝這扇破窗戶一顆又一顆地砸石子的……
不該再來見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