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農曆二月,懿嫔已經懷孕八月,皇後按照皇帝的吩咐,請了懿嫔的生母富察氏和幼妹婉貞進宮來陪侍。懿嫔入宮五載,久不見家人,聽聞此消息激動難耐,一早便在儲秀宮外翹首以盼。
香纭扶着已經行走不便的懿嫔,勸道:“老夫人和二小姐要先去給皇後請安,主兒還是先進去等罷。天兒那麼冷,當心受涼了。”
“我不冷”懿嫔攏了攏毛領,杏眼裡閃着激動的淚花。按慣例,入宮的嫔妃今後再見不得家人了,所以懿嫔剛入宮的時候雖說想家,可心裡已經和家人做了訣别了。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相見。
好在懿嫔沒有等多久。今兒天晴,暖融融的陽光照得屋檐上泛起金子般的色澤,宮道上的雪也漸漸化了,到處都可聽見雪水流過地磚縫兒的涓涓之聲。而懿嫔卻在流水聲中聽到了另一種聲音,是花盆底輕輕磕在地上的聲音,并且越來越近了。她顧不得宮女勸阻,挺着大肚子奔出宮門,果然見到一身命婦打扮的富察氏與幾個嬤嬷剛剛走到儲秀宮的門口,見了懿嫔,連忙拜倒在地,磕頭道:“奴才見過懿嫔娘娘,娘娘萬福。”
懿嫔的額娘富察氏也按着禮儀磕下頭去,懿嫔急急扶住她,道:“額娘,您這是做什麼呢?”
富察氏擡起頭,看到女兒因為懷孕而水腫的臉龐,不由得心疼起來。“娘娘….”她動了動嘴皮,一行眼淚卻掉下來“娘娘,奴才來看您了,奴才在家裡聽到您受皇恩而被冊封,一顆心才算落了地,高興得幾天幾夜睡不着覺。又聽到您懷了龍胎,便成日裡惦記您的安好….”她終于哽咽地說不下去了,掩面抽泣起來。周圍的奴婢們聽得夫人話語中的思子之心,也動情地抹起了眼淚。香纭聰慧,趕緊扶着富察氏,道:“我們主子也是高興糊塗了,雖說是二月裡了,雪卻沒化幹淨呢。怎麼還拉着夫人站在門口說話呢?也不怕吹着了風。”
“是啊是啊。”懿嫔慌忙止了淚,道:“我也是見了額娘,歡喜地什麼都忘了。春寒料峭,還是進屋喝杯熱奶緩緩罷。”
一行人于是走進儲秀宮中,懿嫔早早地讓人備下了熱奶茶和點心。待衆人坐下,富察氏指着自己身後一個清瘦的女孩子,笑道:“我先前不說,娘娘也沒覺察出來嗎?連自家妹妹都不認得了?”
懿嫔驚訝道:“這是….婉貞?”
葉赫那拉家的二小姐婉貞略上前兩步,含羞的面龐如同出水芙蓉一般清麗柔婉“奴才婉貞見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懿嫔打量這這位許久未見的二妹。自己入宮的時候,婉貞還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瘦小的臉兒黃黃的,總是依戀地拉着自己的衣袖,親密地喚“長姐。”家裡孩子多,父母一時難以顧及,多是自己照顧婉貞的飲食起居,因此得知長姐被選入宮,姐妹再難相見,婉貞曾經号啕大哭,追着姐姐入宮的馬車跌跌撞撞跑了一路,後來摔倒了才做罷。
光陰如水流般飛逝,如今的婉貞已然不是那個哭鼻子的小女孩了。她出落得越發水靈,與姐姐的秀媚天成相比,她顯得更加清新婉約,仿佛一叢還帶着花骨朵的雪白茉莉花。
她不知怎麼的,有些笑不出來。額娘的話絮絮叨叨地響起“自你得蒙天恩,封了嫔。好些人打探到咱們家還有一位二小姐沒出閣,便前來說媒,其中不乏一些很好的人家。隻是,她畢竟還沒參加選秀,我也不能定下人家。”
懿嫔垂下眼眸,她知道凡八旗女兒都得參加選秀,自己的妹妹也不例外。隻是,若去選秀,定是要先經皇帝查看了.…如今妹妹已經出落得如此動人,難保不被皇帝看中….她念到此處,面容已經顯得有些蒼白了,富察氏見狀,忙道:“娘娘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傳太醫來看?”
“額娘多慮了。”懿嫔強笑着道:“左不過是快生了,難免貪睡些。這樣罷,還請額娘和小妹在偏殿安置罷,奴才們都收拾好了,若是有什麼缺的,隻告訴芩兒便是了。”
富察氏與婉貞一路走來,早已經困頓,見懿嫔如此說,便不再推辭,一起告退了回偏殿去了。
晚間,皇帝來了儲秀宮,懿嫔剛卸了钗環準備歇息,聞言立刻迎了出來。皇帝挽着她的手,微笑道:“你額娘和小妹來了,可歡喜些了?”
懿嫔隻是笑,道:“皇上大恩,妾不甚歡喜。”
皇帝讓她在榻上歇下,安撫道:“朕時常忙碌,不能多多陪你,又看你這樣惶恐害怕,索性讓你額娘和小妹照顧起居,這樣和家裡似的,你也心安。”
懿嫔晶瑩的指甲輕輕勾着皇帝常服上那團織金龍紋,半晌才道:“其實妾在家裡的時候,倒是活得最辛苦的一個孩子了。”
皇帝微微挑眉,道:“怎麼說?”
懿嫔淡淡苦笑,道:“妾是阿瑪的第一個孩子,又是個女兒,也難怪父母不重視…從前祖父在的時候倒還好,到底是官家女兒,家裡不缺伺候的人。隻是祖父去了,又攤上這樣的大案子,家裡的錢全賠進去了,伺候的人也全部遣散了。所有的活計都是額娘和妾兩個一起幹。妾記得,清早天一亮,額娘開始洗衣服,妾就得去廚房做飯,等全家吃好飯了,又送弟弟去書房讀書。家裡不富裕,額娘隻讓妾勤快學些女工,做好了也可以拿出去賣錢,哪裡有閑功夫送妾去學那些詩詞歌賦….”
皇帝問道:“可你的詩書倒也很通,比尋常八旗女兒好些。”
懿嫔笑起來“那是因為額娘讓我送弟弟上學,卻給了我機會。弟弟去學堂,我便趴在窗口偷聽着裡面先生講學,被先生看到了,他很動容,便讓妾進來,隻坐在後面些旁聽便罷了。”
這些陳年往事,懿嫔講得輕快。皇帝卻聽得難過起來。他先前隻覺得自己童年喪母,寄人籬下凄苦不堪。卻沒想到自己心愛的寵妃入宮之前也如同奴婢一般終日勞作,連喜歡的詩書也沒有機會好好學習,隻能趴在窗口偷聽。甚至還需要和父親抛頭露面地去親戚家借錢還貸。可是如此艱難的生活并沒有将她折損,她如同原上的野草一般頑強地頂風生長,變得格外芳香甘美,這才走進了自己心間….
懿嫔覺察到皇帝的情緒,便淺笑道:“萬歲爺可不要多想了,蘭兒能入宮伺候聖駕,那是哪一世修來的福分呢。能為萬歲爺平安誕下皇子,蘭兒的一顆心才能安定下來。”
皇帝溫熱的手掌婆娑着她已經高高隆起的腹部,喃聲道:“老天保佑,朕和蘭兒,一定得嘗所願。”
二月初三晨起時,兆祥所首領太監王成帶領媽媽裡進儲秀宮當差。兩位接生姥姥也由蒼震門進宮,到儲秀宮上夜守喜(值夜班預備接生)。六位精通婦産的太醫在禦藥房下所上夜守喜,分兩班,每班三人,輪流守夜至分娩後的十二天為止。後宮裡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懿嫔已經懷孕九個月的肚子上,皇帝、皇後更是一天三回地來儲秀宮看望即将生産的懿嫔。這樣的陣仗弄得二十出頭的懿嫔有些緊張起來,她撫摸着自己的肚子,望着簾子外正在開方的太醫,咬了咬唇,低聲喚富察氏“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