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冬日可以說沒什麼黃昏,或者說黃昏極其短暫,隻是露了個臉瞅了人間一眼,便反手拉上大幕,銀河從天上一瀉恣肆,混混濁濁,流向荒唐的人間。
杭錦書不知這藥有用無用,隻知曉不禁用,荀野弄破了好幾個,一個個黏答答地被丢了出去。
暮色四合,她在荀野懷中陷入了深眠。
太過疲憊的時候,實在一點精神也沒有,調理脾胃的藥熬好了,吃了一碗,囫囵又吃了一點米飯,便陷入了夢中。
荀野将殘羹冷炙收拾妥帖,安置在床頭,替夫人掖好被子。
已經連着兩日不眠了,連他這時也感到了一絲困倦。
正打算在虎皮椅上将就一晚,不留神看見杭錦書的玉足裸在被外,視線唰地一頓。
杭錦書天生膚白,一雙玉足細膩如雪,溫滑如酥,想往昔在北境時,他總愛在帳中拿住她的腳丫,撫摩過夫人腳背上吹彈可破的肌理,無數個夜晚滿手生香。
那是他們剛剛成婚的時候,那時候,夫人的雙足光潔得沒有一絲傷痕瘡疤。
可現在,燈下的雙足卻生出了許多凍瘡。
這些凍瘡大大小小地布滿了兩隻腳丫的近乎全部腳面,可說是幾無完膚。
紫紅的肉瘡外翻,有的已經潰爛,縱然塗抹了膏藥,也還看着可怖。
昨夜裡帶她去泡溫泉時,竟然都沒發現。
荀野怔了一下,視線再也無法移開。
他忽略了夫人是零州人士,她不喜歡北境的水土,更不适應軍旅的生活,這雙腳就是他粗疏大意的明證。
荀野覺得自己糟糕透了,夫人秀外慧中,心思敏感,她不說隻是怕牽累到荀杭兩家的聯姻,不想讓他覺得她矯情事多,可越是如此,當荀野發現的時候,便越感到無比難堪。
杭錦書睡得昏昏沉沉,直想一覺便安睡天亮,但睡意正濃時,忽感到自己的雙足被一雙寬厚、粗粝,幹燥而溫暖的雙掌托着,從那裡渡來源源不絕的熱度,本來僵硬冰冷的腳丫被捂着,血液不多時便恢複了流動。
流動的血液帶來攀升的溫度,生了瘡的腳也舒服了許多。
太滿足的舒适讓杭錦書一時沒忍住,就在半夢半醒之中溢出了一絲輕輕的哼聲。
哼聲細微,像貓兒伸伸懶腰時的呼噜聲,微弱可愛。
荀野用雙掌催動熱力,給杭錦書暖腳,過了片刻,杭錦書模模糊糊睜開了一線眼,沒看清床腳的人是誰,以為是香荔照常來替她上藥了,含混着咕哝了一聲,道:“你個壞心眼,又來弄我……”
她早說了不用香荔照看,她自己會上藥的,但香荔總要代勞,杭錦書不習慣有人碰自己的腳,稍稍碰一下都鑽心地癢。
這應當是她最敏感薄弱的地方。
荀野從沒得過夫人如此嬉笑怒罵,當下沒有半分惱意,竟有種腳踏實地的幸福感。
今日的香荔怎麼不同,不會還嘴說笑了,像個悶瓜似的,杭錦書疑惑,困倦地阖着眼眸,輕聲問道:“你有心事麼?若有的話,你說出來吧。”
頓了頓,她又怕香荔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教軍營的人聽去了,告誡道:“不要說夫君的不好。”
荀野指尖一停,那廂,杭錦書腳丫上傳來的舒坦的觸感也是一停,她困惑極了,想支起頭看床圍一眼,但沒支起那個氣力,索性又躺平了,歎了一聲。
荀野想問她,夫人何故歎氣。
夫人在無人之時,原來如此維護他的聲名,荀野心尖肉狂跳,恐怕再按下去,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欣喜若狂的力度了,隻好悻悻罷手。
杭錦書擡起了一隻玉臂松松搭在眉沿,思緒起伏少晌,她溫溫輕笑。
“其實有時候我也覺得,他真是個莊稼漢啊……”
荀野大吃一驚,愣愣地看向夫人。
莊稼漢?
他居然是個莊稼漢?
啊,想必夫人是在誇贊他一身結實的肌肉,犁地勤快吧。
荀将軍從不内耗,很快找到了台階,便又輕松自如地下來了,半點也不放在心上。
對夫人産生的那些起起落落的心事,隻有歡喜會隔夜,那些不痛快的東西,用不了一眨眼便被荀将軍抛諸腦後了。
那對面不吭聲。
終于杭錦書意識到了一絲不對,香荔從來不會這麼寡言,她心頭疑惑,那對面是誰?
強行劈開兩扇睫門,杭錦書撐起玉臂,往床尾看去。
這一看之下,女子花容失色,驚呼了一聲“荀野”,兩隻受傷潰爛的足便往行軍床被褥裡收,驚魂未定地道:“你,你……”
連“夫君”都不會叫了,看看,多慌亂啊。
不過這樣也好,荀野聳肩,他還覺得“夫君”兩個字太生疏,聽了兩年多了,耳朵都起繭了。
難得夫人第一次直呼他名,不是刻意的,帶着一絲恭敬與讨好的稱呼,反而鮮活直白,有股老酒入喉的辛辣爽口之感,值得反複咀嚼。
荀野為了緩解夫人的緊張,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了下。
“夫人誇我的時候不用背着人,我聽了甚是高興。”
“……”
倘若不是荀野此人耿直粗莽到近乎心無城府,她真的要懷疑他在陰陽怪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