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他擡頭,卻看到方停歸頂着兩個深深的眼圈,正一本正經地背誦功課,不由得“撲哧”笑了一聲。
幸好,他的聲音不大,沒有被弟子們發現。
可是長域不知道,當他低頭掩笑時,少年的耳尖卻飛上薄紅。
他更不會知道,那一夜的徹夜長談,對少年方停歸來說是如何意義重大。
師尊的關愛,師尊的教導,師尊的嚴厲,師尊的生動,師尊的笑容,師尊月下舞劍的淩淩風姿......
後來許多相似的夜晚,孤枕難眠,方停歸都會回想起那一天。
那天夜風微涼,風裡有淡淡的草木味道,有柳枝婆娑的月影,還有月色下,和師尊拔劍出鞘時,清傲從容的目光。
千萬次輾轉反側,終成執念。
隻是,在長域的視角裡,他隻知道那夜長談之後,方停歸越發開悟,劍術突飛猛進。
很快,他便分擔了教導師弟師妹的重任。
長域樂得清閑,正好省出更多精力,去溫習自己學過的靈術、符箓、醫術,便于教導其它弟子。
他并非隻給方停歸開小竈,事實上,他對每一個徒弟都是如此。
隻要弟子肯學,有上進心,他就會傾囊相授。
某天,給二弟子張逃燕單獨上完課,長域正靠在窗台上閉目養神。
春日暖風裡,他忽然感覺身前光線一暗,睜開眼,看到少年略帶期待的眼神。
長域掩袖打了個哈欠:“阿停啊,又有什麼劍招不懂?你先練一遍給我看看。”
“弟子不是來找師尊答疑解惑的。”
方停歸站在窗台外,手裡提着一個油紙包:“小師弟的生辰将近,我和阿月去鎮子裡給他買禮物,碰巧看到趙家鋪子上新貨,就稱了一斤,給師尊嘗嘗。”
長域接過那包零食,不由得感到欣慰:“難得你有心,進來吧,坐着說話。”
方停歸卻搖頭道:“不用了,我待會兒去練功。”
長域自然不會說什麼。
他打開那包零食,從種類繁雜的果幹、果脯裡,揀了枚沒見過的新果子,入口是極濃極烈的酸甜:“還挺好吃。”
說着,他抓了一把果幹,放在手帕上,遞給窗外的少年:“喏,嘗嘗。”
“掌櫃說,那是他家新制的果子,叫做‘九制蜜梅’......”
方停歸輕聲解答,他把包裹着果幹的手帕握在手裡,忽然趴在窗台上,把半張臉埋進手臂。
長域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無奈笑道:“有什麼話想說,直說呗。”
方停歸想了想,蹦出一個沒頭沒尾的問題:“師尊,你說,什麼是師尊呢?”
長域聽得微微挑眉,片刻後,才說:“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如果一個人,願意把自己的本領傳給另一個人,教授他生存的本領,解答他的疑惑,那就可以被稱之為老師。
“而師尊和老師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人一生中隻能有一個師尊,卻可以有無數個老師。師尊要為徒弟的生活負責,要教導他長大,而老師則隻需要教授知識。”
“也許,從某個層面來說,師尊就是親人。”
方停歸把臉埋得更深,隻露出一雙眼睛:“我隻有師尊一個親人,可是,師尊可以有很多徒弟,我......”
“嗯?”長域笑着問他,“你覺得怎麼了呢?”
方停歸說不上來,隻是搖頭。
長域大約懂他的小心思,寬慰道:“阿停,你和師弟師妹們是一樣的,你們都隻有師門,彼此之間就是家人。我身為你們的師尊,自然要盡心教導,不能偏頗。”
方停歸有些急了,“唰”地擡起頭來:“師尊,我不是......我沒有小心眼,我隻是......”
長域笑:“隻是什麼?”
方停歸嗫嚅一陣,偏過頭去,不肯說話。
長域看在眼裡,隻是拍了拍他略顯單薄的肩膀。
方停歸臉上有些泛紅,少年已經懂得許多道理,知道有些小心思并不正确。
他小聲解釋:“師尊,我隻是有點不開心,沒有嫉妒師妹的意思。”
長域點點頭:“我知道,你是認真負責的好師兄。”
方停歸低頭看着鞋尖:“師尊,他們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
長域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徒弟的下文,便開口道:“話雖如此,但這句話的意思,是讓你像尊敬父親一樣,尊敬師長,不是讓師尊代替你的父母,這是不一樣的。”
方停歸認真說:“我會尊敬師尊的——師尊想讓我做什麼,我就去做;師尊想要什麼,我就會幫師尊去拿;師尊——等我長大以後,我要保護師尊!”
說着,少年握緊拳頭,眼眸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長域忍俊不禁:“謝謝你啊,這樣就很好了。”
隻是片刻,他又輕歎一聲,繼續道:“我并不指望你們能取得多大成就,也不需要你們能回報我什麼,其實......”
說着,長域的目光投向遠處,正坐在屋檐下,教陳墨追辨認草藥的小菇君身上。
日光如舊,純白的少年已經陪他走過六百年的歲月了。
長域看着那一幕,喃喃的,說出最後一句話:“其實,能陪我走過一段時光,就很好了。”
那時的長域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并沒有意識到,方停歸聽到這句話時,臉上未曾掩飾的複雜情緒。
那年方停歸十四歲,正是細膩敏感的年紀。
那一天,少年的心裡想了很多,預設了很多,他曾想過捧出整個世界。
隻是世事難料,無數美好的願景都來不及實現,那個說着“能陪伴着走過一段時光就很好”的師尊,卻離他而去了。
人生海海,山山而川。
雪落雪融,月圓月缺。
少年子弟江湖老,凡塵一别小洞天。
從此,枯等兩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