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軸上,看不懂卻筆走龍蛇的篆刻,勾起福伯從前的回憶。
很多年前,林雲深曾和另一個人後背貼着胸膛,手握着手,在月光下的角亭裡寫過這些文字。
哎……上官若,多可惜啊。
老人家正感慨着,卻聽耳邊傳來溫和而清脆的聲音。
『這是銘文,失傳的古代文字。』風起鶴随意展開一副卷軸,『您怎麼了?怎麼這幅表情?』逆着光,道長的眼神似有一閃而過的銳利,但又仿佛隻是錯覺。
『沒什麼,想起一些舊事罷了。』福伯擦去額頭冷汗,『道長怎麼突然搜羅起銘文了?』
福伯的反應落在風起鶴眼裡:這老登果然知道上官若的事!
風起鶴用溫和掃去眼底冷然:
『我前些天看了一篇有關銘文的文章,很感興趣,打算試着研究下。』
『原來如此,您該早些告訴我的。』福伯精打細算道,『這箱書卷都是凡品和仿品,家裡有許多。您要是早些告訴我,也就省得破費了。』
『什麼?家裡有?可我檢查過書房,并未發現類似者。』
『因為不在這裡,在老宅。』
『城外的老宅嗎?』
現如今的林府是林氏大宅,林雲深重回神都後大殺四方、奪回家産,取得了這間宅子的所有權。
而原本謀奪财産的參與者們,除林二爺獲罪枭首外,其餘人都被趕去了城外的林家老宅。
『不,城外是林家的老宅,不是家主的老宅。』福伯緩緩道來,『老爺死後,小主人被迫離開神都,外出留學,之後雖學成歸來,但初期手頭并不富裕,就在城東購置了一間小院子落腳。』
『城東?』風起鶴細長鳳眼微微睜大,睫毛帶一絲輕顫。
整個神都東貧西富,南貴北賤。
他的雲深是受了多少苦頭,竟在城東落腳?
想到林雲深可能經曆過的貧瘠,風起鶴早已在心裡原諒他一千次、一萬次,他就是這樣不值錢,可又有什麼辦法呢?
『既然這樣,把地址給我吧。我派人把銘文都搬來。』
福伯不敢耽誤,立刻寫下老宅地址,卻聽風起鶴似是随口一句的問話,『說起來,我從未聽雲深提起過他喜歡銘文,怎麼老宅會有許多珍品館藏呢?』
這……福伯一是咋舌,不知如何解釋。
喜歡銘文的并非小主人,而是一個不能被提起的名字——上官若。
他是上官宗的孫子,博聞強記、素有才名,曾被聖人賜予『上善若水』的親筆。
十多年前,上官宗聯合百官進言廢後。
爾後上官氏全族打入死牢,唯有上官若獨自關押在大理寺。
天後愛才,隻要上官若願意跟上官家劃清界限,天後會恩賜母族的劉姓予他,且加官晉爵。
但上官若拒絕了。
他和族人一起腰斬示衆,身體焚毀,骨灰跟泔水混在一起,倒進了亂葬崗裡。
福伯當年陪着小主人一起在法場觀刑,也就是那時他才知道,原來人被腰斬後,是不會立刻就死的……
上官若死後,林雲深夜夜醉酒,泣不成聲,還落下了迎風落淚的毛病。
『福伯,我沒能救下他,就像我不曾救下雅哥哥、不曾救下爹娘。我真是個廢物,到頭來,我誰也救不了。』在那之後,林雲深愈發縱情聲色。
福伯輕歎口氣,
正因熱烈地愛過,小主人愛屋及烏才積攢下這許多珍品。
隻是沒等這段感情開花結果,那人便如掌中沙礫般随風消散了。
就跟方雅一樣。
說起方雅,也是個令人惋惜的才子。
他比上官若認識小主人更早,隻是天生有疾,身體羸弱,不滿十八便夭折。
若方雅活着,也就沒有上官若什麼事了;
同理,若上官若活着……
福伯幹咳兩聲,隐瞞往事:『十多年前,神都卷起過一陣研究銘文的熱潮,小主人追逐浪潮、一時興起也說不定。我這就幫您把這箱東西收起來。』
『不必了,既然老宅有,用不着多費錢财買一樣的,這箱東西你派人退回店家吧。雲深在朝為官不易,家裡的開銷,能省則省。』
『這可太好了。道長,您總是這樣替主人考慮周全。』福伯遞上馬屁。
風起鶴微笑,『我們是夫妻,自然要相互諒解。』
好一個諒解。
人人都說小主人放浪形骸,但若非受奸人陷害,小主人又何須靠酒色麻痹自己。
好在他愛過的人,也都真心實意愛着他。
不管是方雅、上官若、還是如今的風道長,都用一顆真心呵護着他。
福伯倍感欣慰。
仔細想來,小主人認真愛過的人,竟都沒有在婚前發生過關系。
這對一個浪子而言,何嘗不是一種『荒唐』?
而若說遇到方雅時年紀太小,那小主人遇到上官若之後,隻要上官若想要,小主人不會不給。但上官若守住了禮節,從這點上來說,他就是個君子了。
風道長更不必說了,君子中的君子!無可指摘。
這麼想來,小主人精心挑選的愛人,竟無一不是才華斐然、人中龍鳳的佼佼者。
真是有眼光呀~
不過,若非要分個高低,還是風起鶴最好。
福伯相信,就算是老爺夫人,也一樣會這麼認為的。
舉個例子吧。
當小主人和他們意見發生分歧時,風道長和方雅會說好好好,但上官若卻會拂袖而去。
上官若的愛,總是帶着世家子弟的高傲。
小主人在他身邊時,永遠卑微且小心翼翼。那樣低頭的姿态,連福伯這個下人,看了都覺得心疼。
而風道長和方雅的好好好,又有内在本質的區别。
方雅的好好好,是出于愧疚補償下的無奈,他獲得了小主人的愛,卻沒有足夠的壽命去回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壽數終止前,讓小主人的每一天都開心快樂。
從一開始,這份溫柔就是補償。
就像當年,老爺對待夫人時一樣。
唯有風道長,
他不會像上官若一樣逼迫小主人低頭,也不會跟方雅一樣出于補償和愧疚去溺愛。
道長的愛是純粹且唯一的。
成親這些年,風起鶴沒有一天不把小主人捧在手心裡呵護。
福伯相信,就算在未來,他也永遠不會讓小主人傷心難過。
所以,小主人能和道長結下良緣,實在是太好了。
『道長今日采買辛苦了,且先回屋休息吧。我這就讓阿寬阿亮把老宅有關銘文的一切書籍和拓本都帶來。』
一個時辰後,福伯剛清點完今天風起鶴買的東西,老宅的物件就全都送到林府門口了。
他吓了一跳,城東離林府還是有一段距離的,阿寬阿亮這倆小子今天似乎格外賣力了點。
書房内,單獨的鋪蓋卷已經撤了。
風起鶴站在書桌前展開一卷字畫,若有所思道:『這幅畫很有意思,也不知是何人所贈。』
他攤開落款,正好讓福伯看見。
清秀隽麗的字迹十分有标識性:
——方雅字,贈雲兒
好家夥!福伯汗流浃背。
『雲兒?我從未聽别人這樣稱呼雲深,這個方雅,是誰呀?』道長溫柔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