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他在山上時,師父與諸位師叔伯便早已不過問門派事宜,而是由他作為大師兄代為管理。
他下山與雲深成親後,山上的事務便交給了二師弟,也是如今清風派的代理掌門。
二師弟聰穎好學,又善于交際,交給他本是再好不過。
隻是他年紀尚輕又功法未成,所以尚不能收徒,隻能代師父師叔們收徒。
如今來的便是記在三師叔門下的小師弟,名叫淩水生,十五歲,于今年年初與家人失去聯絡,所以下山尋找家人。
二師弟不放心,遂拜托風起鶴照顧。
認真看完信件,風起鶴擡頭,看着面前局促窘迫到連雙手都不知如何安放的少年。
這孩子約莫十五六歲,皮膚帶着田野間的黝黑,嘴唇厚實,眼珠漆黑,模樣還算端正,隻是被不适合的裝扮拖累了。
他身上穿着清風派發放的道袍,不合身,面料洗得發白,袖口和下擺都嫌短了。
沒有問任何多餘的問題,風起鶴放下信,柔聲道:『淩師弟是嗎?你吃早飯了嗎?我在和面,可以扯面條、做包子和花卷,不過我跟雲深都不愛吃甜的,所以包子餡隻有梅菜扣肉和蘿蔔絲,你應該不讨厭吧?』
聽到這和煦春風般的話語,淩水生不敢置信地擡起頭,正對上那雙溫柔美麗的眼睛。
一時間,委屈、心酸、彷徨無助,在肚皮咕噜噜的吼叫中化為淚水綴在眼眶裡。
他出身鄉野,因天賦斐然被掌門師兄帶上清風山,臨别前,阿父拍着他的手背跟他說要聽話。
在那之後,他進了清風派學武,門派發放的道袍是他穿過的最好的衣服,他十分珍惜,今日來見大師兄,穿的也正是門派道袍。
雖然掌門師兄臨别前拍着胸脯與他保證:『大師兄很帥的!人也很好很溫柔,總之,你有什麼事都找他,他會好好照顧你哒!』
可他畢竟是第一次來到神都,全然不知道帝都竟是這樣花紅錦翠,他穿着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鞋子,也依然窘迫難堪仿若乞丐。
自卑是最無言的枷鎖。
找到大師兄的住所,進了屋苑後,更是被這雕梁畫棟的屋子鎮住了心神,遞上信件便低下頭,一雙眼睛死死盯住鞋尖,連話也不敢講。
眼淚溢出眼眶,一條柔軟的帕子輕點臉頰。
大師兄溫柔的話語如春風化雨,灑掃人間,又似霞光破曉、鴻雁成雙。
像這世間所有的完美和瑰麗。
『别怕,把這兒當清風山一樣,當第二個家。』大師兄把帕子放他手心,像親人和長輩那般撫摸他的腦袋,『你要是愛吃甜的,我就讓人去家裡拿,家裡有紅豆沙,可以做甜包子。』
聽到『家裡』二字,淩水生本能擡頭,還沒等他愕然,大師兄就溫柔地解釋道:『這裡是我租的宅院,你林師兄在不遠處的刑部做事,我租在這裡方便給他做午飯。』
聽到這裡,淩水生又被一股無名之力鎮住,幾乎不敢相信這世上會有這般完美無缺的人。
眼前的大師兄溫柔似水,清絕出塵,飄飄乎若谪仙人,不食人間煙火。可他分明正為心愛之人洗手做湯羹,翩然仙君為愛墜入人間。
『大師兄……』淩水生崇拜地看着風起鶴。『刑部……是在皇宮裡嗎?』
風起鶴笑而不語,穿上挂在牆上的圍裙,熟稔地和面:『你先坐着休息吧,待會兒吃完早飯,再聽你說你家人的事情。放心,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消失的人。福伯,給小師弟打碗豆漿。』
淩水生于是乖乖坐下。
他已餓了好幾天,當即大快朵頤。
他之前還心存忐忑,卻沒想到大師兄真如傳聞中一般溫潤如玉,是舉世無雙的君子。
他真過分,先前居然還害怕大師兄和戲文裡說的那樣,其實是假裝的大反派,會有反轉。
想到這裡,淩水生搖搖頭,風起鶴笑着給他添粥,『慢點吃。』
安排好淩水生,風起鶴立刻開始準備餐食。
今天要做炸響鈴,這玩意容易失敗又必須趁熱吃,必須抓緊時間。
可正當他溫熱油鍋,卻又闖來一位不速之客!
茶室内,悠閑品茶的女子雍容華貴,正是天後與聖上唯一的女兒——鎮國公主靈霄。
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便是今天攔住風起鶴的第二件事了。
來不及脫圍裙,風起鶴謙遜行禮,『不知公主駕到,起鶴有失遠迎。』
『容哥哥見外了,都是一家人。』靈霄放下茶盞,高擡下巴,慵懶地撩着眼皮,示意道,『坐吧。』
此女生性要強,又自幼被嬌寵慣了,撩着眼皮講話已是她示好的最大限度。
『不知公主駕到,有何要事?』
『沒事就不能來看看你了麼?』靈霄眉間滿是愠色,顯然,她不喜歡這種直白,這會有如尖刺傷害她的高傲。
高傲跟高傲是有區别的。
有些人恃才傲物所以清高。
有些人則單純隻是食利者上位慣了,因此看誰都高人一等。風起鶴最讨厭這種角色,沒有能力卻靠投個好胎魚肉百姓,實乃國之蠹蟲。
靈霄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風起鶴垂眸,看着角落刻漏水滴一滴滴落下。
換成平時,他有足夠的耐心陪着任性公主繞彎子。
可今天他要做炸響鈴。
油放涼了再熱,煎炸出來的東西口感是不一樣的,雲深未必愛吃。
『前些日子我見了凝幽,她還是老樣子,孤身一人,如今也是老姑娘了,真是可憐。』
『凝幽郡主巾帼不讓須眉,如今一人一劍行走江湖,幫助了許多黎民百姓,未嘗不是恣意潇灑的人生。』
『話雖如此,可女兒家哪有不嫁人的呢?總是尋找一個疼愛自己的如意郎君最重要。』
『緣分天注定,尋找意中人之事,倒也強求不得。』
『說得輕巧,當年她初入江湖,若非是遇到了你,又如何能再看不上其他男人?』
『公主說笑了。臣與郡主不過是有幸同行了一段路程,到達目的地後便分道揚镳,再無緣得見。』
『再未見過?』靈霄放下茶杯,施步行至風起鶴身邊,看樂子似的勾唇輕笑,『是真的無緣得見,還是你不願意見她?你真是狠心,明明知道她鐘情于你。』
這種送命題,雲深都不曾問過他,這女人倒是一個接一個地問。
關她屁事?
『在臣心裡,唯有雲深一人。臣一直把郡主當成妹妹看待。』
『其實男人三妻四妾又有何不妥呢?不妨讓我跟林雲深去說說,讓他同意你娶凝幽為妻,如此一來,你便一夫一妻,享盡齊人之福了。』
這個颠婆!
要不是『清風山清風劍霁月世子』不會打女人耳光,風起鶴真想給這個颠婆來兩下試試。
『殿下慎言!臣與雲深乃天後賜婚,并立下誓言,一生一世一雙人,鳳旨在上,不敢為逆,且臣與雲深恩愛多年,容不得第三者插足。故此誅心之論,既貶低了臣與雲深多年感情,又折辱了凝幽郡主閨名,還請殿下收回!』
『其實你與林雲深的婚事,本就是母後即興而出的一句玩笑,被你鑽了空子,成了賜婚。既然是這句玩笑,又如何不能修改呢?』
竈台上、鐵鍋裡、油涼了。
風起鶴捏緊雙拳吐出口濁氣,再擡眸時以往的溫柔似水已結成寒冰。
『聖人天後二聖臨朝,天後旨意等同聖旨,殿下此言實乃欺君罔上的大不敬之語,還請收回!』
『本宮不過是為小姐妹打抱不平,開一句玩笑罷了。你這也要與本宮較真嗎?還是說,你要跟母後告發本宮?』
『臣不敢,隻有些事開不得玩笑,臣與雲深既成婚姻,此乃事實,不可更改。』
靈霄笑容僵在臉上,從沒有人敢這樣跟她說話,随即重重将茶杯放在桌上,『風起鶴!本宮行事,從來是人敬我一尺,我還他一丈。短短三五七言,你竟兩次讓本宮收回言論,你可知該當何罪?』
『殿下恕罪,臣萬不敢不尊敬殿下。陛下常說,公主金枝玉葉,受一國之養,自然也該受萬民敬重。』
任性驕縱不是蠢得冒煙,靈霄當然聽出風起鶴溫和話語下的陰陽怪氣,隻是直接發作訓斥就是承認自己刁鑽,于是她話鋒一轉,挑刺道:『怎麼你尊敬本宮,竟隻是因為聖意難違?』
『公主言重了。不管是聖人、天後、太子,亦或者公主的話,起鶴都莫敢不從。公主是君,起鶴是臣,臣永遠尊敬殿下。』
靈霄輕哼冷笑,『早就聽聞林雲深為人機敏,巧舌如簧,能把母後逗得一樂一樂的,今日看來,你也不遑多讓,也一樣能、言、善、辯!』她在能言善辯這四個字上加了重音。
『夫妻之間呆久了,染上對方的習性并不奇怪。』
『這麼看來,你們很恩愛?』
『無非是我心裡有他,而他心裡亦有我。』
『話還是别說太滿了吧!雖然現在看着恩愛,可如果林雲深知道了你是個什麼東西,他還會跟從前一樣喜歡你麼?』
風起鶴眼眸陡然掠過殺意,靜悄悄地藏在濃密的睫毛下。
他溫柔微笑,連聲音也掩映着變回恬靜輕柔的音調:『公主此話何解?起鶴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