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你。”聽起來像被炖糊了的一鍋什麼食物,幹枯又黏連,偏偏如漏風蛛網透露出無可救藥的疲憊。
“這不是真正的理由。”她摘下頭盔徑擱在桌子上,直走到他椅子跟前,略歪了歪頭讓淩亂的黑發掃過面前,兩人目光相對,“你既然可以背棄弗蘭德伯爵,為何就不能拒絕我呢?”
“你真的認為.....我是那種人嗎?”
是那種宿醉的麻木,幾乎沒有痛苦,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從不解釋:仿佛背負那一切是他應該做的事,正如同基督之子以自身之死為世人洗滌罪孽一樣。你算什麼聖徒?
“說實話我認為你是個好人,但你總是——或者注定——要背負一些惡事。更重要的是告訴我你是誰,你想要什麼?”伊莎貝拉抓住他的肩膀,迫使他直面自己。兩人同樣滿臉疲态,神色不安眼下青黑瘦削憔悴,他們是在互相折磨,隻是不知這折磨自何時而起又将止于何日。
“我是一個死過一次的人。”伊西多爾突然無聲地揚唇微笑,彎起的眉眼神秘狡黠如肉食犬科動物,她覺得他此刻簡直像個瘋子。那雙藍眸如此清淺,能夠看見如破碎冰面的細紋,又是如此幽深,使她無法分辨出每一種情緒。他們的命運像一株水藻的兩枝一樣交織在一起,無法輕易分開,也難以說清這到底是好是壞。“伊莎貝拉,你不應是活在面具下的那個人。我才是。”
她再次回想起那日阿克攻城戰後在篝火旁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熟悉又陌生。她應該是怔住了,難以回憶起當時的情形。對方給出的信息太少又太多。
“看吧,你不會相信的。這或許是件好事。”根特領主急忙撐着扶手站起來像是要逃走,卻一個踉跄差點跪倒在地,正好被她扶住。
他很高,卻極瘦,光是稍微倚靠在她身上就沒有一處不硌人。“你是病了嗎?先前就聽尤裡烏斯說去過你暈船有點嚴重,但我覺得你還是最好讓醫生做個全面的檢查。”見他渾身僵硬卻遲遲沒有自己站穩的迹象她有些難堪(弄得自己也不敢動),沉默許久後先站低一些用肩膀抵住對方的肋骨作支撐,又雙手下移托着最為窄瘦的腰部使他站直,卻發現那處平直堅硬并非正常肉/體的觸感,“上帝啊,你腰上戴了什麼東西?不會硌得自己很疼嗎?”
“你可以把我挪到桌子那裡,”他咽了口水,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一向平靜的嗓音裡多了隐忍無奈,“坐久了腿有點麻。”
“不必,隻要你給予我倚靠的信任,我就可以撐下去。”伊莎貝拉怕他移動時摔倒便一直停留在原處,停止了四五次深呼吸的時間後繼續問,“所以那天你對法王說不能正常騎馬是事實?”
“我也希望那不是。”他極輕地說,聽上去模糊得像是隔了一層鐵皮,用了虛拟,那就是事實。他擡頭沒有讓吐息噴灑到伊莎貝拉頸側,卻蹭到了她的頭發。
“對不起。”她有些内疚,不應該要求他一起來的,這是為數不多願意無條件幫助她的人,她不希望對方因此出現任何差錯,“可是我不得不問,你.....難道愛我?”否則為什麼要這樣幫助她?他們的交情可算不上朋友——至少她認為自己隻是在利用對方對耶路撒冷王國的忠誠。
伊莎貝拉感覺半靠在自己身上的人一僵,随後站直了一些,自己承受的力在減小。果然如此。她無意識勾了勾唇角,幸虧從來沒動過那種心思。
“我...确實愛着你。不過是兄弟姐妹之間的愛。”他遲疑片刻後以一種試探的語氣開口了,“我出賣了我的妹妹,你很像她,所以想在你身上彌補。”
“哦?”她頓時來了興趣,一甩遮擋在眼前的頭發,“你對她做了什麼?”
他先是停頓了許久(似乎是出于羞憤),随後才艱澀開口,聲音裡有壓抑不住的顫抖:“我...我為了生意把她嫁給了一個混蛋。也可以理解為.....賭/博輸了把親人抵押出去。我是不是也是一個混蛋?告訴我。”他甚至希望她能罵他,好減少一點愧疚感。
“啊,我的兄長也做過類似的事,甚至不止是對我。”伊莎貝拉自嘲一笑,無意間用他身側的衣物蹭了一把眼淚(因為騰不出自己的手),“但補償并非純粹的愛,而你難道不應該去找她,并把對我說的話告訴她?這才是你真正混蛋的地方啊!你做了錯事卻不敢向她承認,你不止是個混蛋,更是個懦夫!”
“我的妹妹.....”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猶如被風吹散的歎息,兩人接觸處的體溫也越來越遙遠。她是死了嗎?她甚至想這樣問。
“....是阿馬裡克王與瑪利亞王後之女。她就是你,伊莎貝拉。”
回應他的是一陣難以計時的沉默。他不敢去觀察她的反應。
随後黑發女子幫他把自己固定在桌子與牆之間的角落裡,“我會請最好的軍醫來照看你。”
盡管這簡直和卡拉克城堡下薩拉丁對他說的一模一樣,但他已經笑不出來了。因為這很可能是她給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她抛下這樣一句難辨情緒又勉為其難的關切之語就消失在了窄小的艙門外。